数月之前,这青年自西向东,骑一头浑身灰白斑点毛驴,一人一驴,悠然而行。一日到了长安京兆之东,沿渭水之北缓缓而行。
这渭水乃是黄河最大支流,西自黄土丘陵沟壑处起,东经关中平原直入黄河。长安以西,地势险峻,水流湍急,黄涛滚滚向东而去。一过长安,北有泾河入流,泾河发自宁夏,水清见底,进到渭河之中,交汇之处,竟有一半是黄,一半是清,谓为奇观。
这青年观这景观,颇有感慨,直叹道:“古人云,泾渭分明,诚不欺我,可惜泾河再清,混入渭河久了,终究也要浑浊。就如人生在世,谁起初不都是一腔热血,心高志远,一旦入了世,跟头栽得多了,初始还切盼能和光同尘,保守一心,最后却也只能同流合污收场。”
此处乃是长安东郊高陵县张村,渭河边上便有一家酒店,青年便拴了驴,入店找了张凳子坐了。这青年丰神俊朗,剑眉入鬓,一身白缎长袍,袍上白云朵朵,一看便是极高贵的人品。
那小二弓腰一溜小跑过来,开口便是秦腔官话:“官人大驾光临,小店蓬壁生辉。咱们这间店面虽小,却是观这泾渭自分之景极好的位置,年年岁岁这都游客川流不息,托各官人的福,小店生意火爆。伺候官人们那可不敢怠慢,咱们秦陇的西凤大曲,东边来的杏花村酒,那都是最上等的,别看东南繁华,那酒跟咱们这可没得比。”一边说着,一边自己翘起大拇哥,“大官人来一壶不?”长安虽沦陷以久,却依然以讲宋朝官话为上品,便是金朝灭亡之前,也是满朝皆讲宋朝官话,女真话倒没什么人会讲了。
这青年微微一笑,道:“既然来到咸阳,自然得来一壶秦酒西凤了,来壶最上品的,你可别想唬弄了我。酱牛肉切半斤,这深秋入冬的,想你这也没什么时蔬,随便上两碟小菜下酒。”
那小二一吐舌头,道:“哪敢呢,大官人说笑了。”朝柜台里喊一嗓子:“最上品的西凤酒一壶,酱牛肉半斤,一碟盐炒落花生,一碟干黄瓜芊,一盘萝卜丝,一碟香椿毛豆。”不一时,便上了来,这青年便自酌自饮起来。小店还真藏有上品,这西凤酒入口,醇香典雅,甘润挺爽,诸味协调,尾净悠长,难怪苏东坡任职风翔,酷爱此酒,用“花开酒美曷不醉,来看南山冷翠微”佳句盛赞。青年不知不觉中便连喝了数杯。
忽见外面过来一头青驴,驴上坐一少女,年纪十五六岁,清丽秀雅,一身淡绿缎子的皮袄,颈中挂着一串明珠,珠子虽不算大,贵在圆润细腻,大小又全都一样,发出淡淡光晕,腰中悬一把短剑,一看也是江湖儿女。那少女见酒店外也停了一头毛驴,嫣然一笑,跳下地来,将青驴拴在灰驴旁,便踱进店来,四下一看,店中六七张桌子,三张坐了人,眼光扫到这独酌青年气质不凡,倒是一怔,也找了张桌子坐好,在那青年的斜对个。小二也是忙不迭的上来招呼,那少女并不饮酒,令小二切了半斤羊羔,也要了几碟小菜,沏了壶茶,慢慢吃了起来。
正小酌间,一个小二刚上工,在店后换上行头,走进店面,刚唱了声:“官人们好生用着,喊一声小的侯着...”看到一桌上坐着的四人,立时话就咽进肚里,转身撒腿就跑。那四人中,坐外首一长身大汉飞身而出,身手敏捷,两步便赶上小二,一把拉住后领,向下一扯,那小二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店内客人都是吃了一惊,抬头观看,不知所措,青年与少女也各仰脖抬头细看,掌柜跑堂的都面面相觑,又怕砸坏了店里桌椅,又怕靠上去被殃及池鱼,个个害怕之下,眼皮直跳。
那小二被揪住后领,跪在地上捣蒜般磕头,求道:“大爷行行好,再宽限几日,小人领了工钱,就先把利息还上。”原来是被债主追债。
大汉骂道:“别以为搬了家便跑得了干系。爷们放贷这一行什么样人没见过,便是易了容跑到别省,还不是一样抓了回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起你这身臭肉,一斤总也值个四五十文,总要着落在你身上。十天之后,你自己送钱上门,倘使再敢偷跑,别怪爷今天没把丑话说在头里。”
那小二哪敢多说,只能磕头如捣蒜。这大汉说罢言语,摔开小二衣领,扬长便走。坐着的三人也离席便去,店掌柜急忙追出来道:“四位大爷还没会账,小店本小利薄,还求几位大爷理解则个。”
那大汉头也不回,道:“算你那小二头上,那厮欠我十五两银子,东躲西藏,害我兄弟几个好找,若不为找他哪用这顿饭钱,自然要他会账。”
掌柜满脸哭相,苦苦哀求不放,倒是一个瘦子恼了,一把推倒掌柜,喝道:“给你好话好说,你莫敬酒不吃吃罚酒,再啰唣将你这店铺一把火烧了,看你还来不来要账!”
掌柜被推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跑堂的急忙跑过来扶起,也是敢怒不敢言。那少女却早看不下去,腾地一声站起身来,身形一晃,便站在那几条汉子面前,大声说:“那边的小哥,欠你们多少钱?”
那长身汉子回头略一打量这少女,道:“十五两,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