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放下手头上的工具,洗净了手,转身说道:“你们两个,还挺同声同气的嘛。玄烨你是心不在焉的回话,而你呢则是不懂随听随答,夹起来敷衍我这个半百老妇。”说话时,她的眼光是注视于熊志契身上的。
康熙和熊志契互对了一目,怪怪而笑。
太皇太后抹干了双手,移步坐在椅上。
康熙两人跟着过来,先叫熊志契坐了,再抓些松子棉花糖给他,自己可没胃口吃,坐于椅上锁眉愣眼。
太皇太后隐具深意地瞧了康熙一眼,道:“乖孙儿,瞧你那副模样,龙颜不展,气巴巴的,好像是刚吞了火药下去一样。”
康熙道:“孙儿经已忍了一肚子火,便跟吞食火药没啥分别,都是鳌拜那厮给孙儿气受,恣意欺负孙儿年幼,未有实权能对他怎样。”
太皇太后沉声说道:“饶使这样,你也不该将愤色亮于外表,更应肚量如海,吸纳百川尽而化之,不显喜怒,正好使外人感到天威难测,亦可麻痹一众奸诈之辈。你忘了祖母曾经教过你的话吗?”
康熙面露歉意道:“祖母的训益,孙儿岂敢或忘!只是那时蹿起火来,还真是不容易忍受,想要做到深沉噬化、行若无事也太难了些。”
太皇太后情切流露道:“其实祖母也清楚,这些年来对你寄予厚望,督促得你是太紧了,你还年少,怎能过度求全你通达人情世故呢?确真苦了你!不过说到忍气晦芒、茹辱负重这方面,我是觉得,你应该向志契好好学学。”
一听这话,便听熊志契情急道:“太皇太后取笑了!我不过是一介山中野夫,粗劣无识,忍辱偷生是可以,又岂能要皇上也这等没出息?”
康熙道:“这却不然。古语有云:‘宰相肚里撑得船,将帅胸膛走得马。’朕乃九五之尊,更应胸容天、腹纳海。可这只是口头上说说简单,朕亦有七情六欲,要做到气而不气谈何容易啊?而贵门正有修心上术,恰好教教朕一套茹气吞怒的奇功,放心吧,少不了馈予你拜谢老师薪金之意的。”
熊志契道:“假如皇上定要下学我此等唾面自干的吞气法儿,倒可择时切磋切磋,不过这‘拜谢老师薪金’什么的就免了吧。”
康熙长声喟叹道:“皇祖母,孙儿觉得当这个皇帝当得也够窝囊的。登基至今已逾六年,却始终如线偶一样,政务不分巨细,皆由鳌拜把持裁断,王公大臣们总以孙儿是小儿看待,便连神色也少有敬畏恭穆。鳌拜的话儿重过孙儿的,越使这奸贼肆恣无忌,要杀谁便轮到谁遭殃,就像这次苏纳海、朱昌祚、王登联三人被绞杀,死得忒也冤枉,而朕却无能为力啊!”
太皇太后稍一闭眼,隔了片晌才徐徐睁开,掷地有声地道:“还记得在你登基之时,祖母曾已训诫过你,自古都说当皇帝难,难在何处呢?难就难在泱泱大国,要做到君臣一体、君民一心,维治江山永固,国富民饶,岂是易事?若想当个名标布帛的好皇帝尤是难上加难,理应宽裕慈仁、温良恭敬、时刻谨慎、恪勤政事,更重要的是能苦常人之所苦,而这又岂是常人所能够持久成惯的?”
闻此一席话,旋使康熙雄心大振,自觉热血滚沸道:“对极!当人君的实该苦常人之所苦,勤政慎为,岂不有闻‘一事不谨,即贻四海之忧;一时不谨,即贻千百世之患’!班固有云:‘豁然大度,从谏如流。’司马光亦有云:‘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人君者便应以天下之耳目为耳目、以天下之心思为心思,何患见闻之不广?持之以恒,备求社稷大治!”
太皇太后听了,面蕴赞许之色,说道:“你也休要急着羡慕鳌拜目下大权在握,实则他内心空虚、骇虑得很,残害人多,就须防备有人报复,终会有其劳心见绌之日的!”
康熙耳聆她讲得似此断然有凭,越是兴奋欣慰。
太皇太后别头望了望那尊金光闪闪的佛像,道:“独拿苏纳海等人枉死之事来说,不能光盯着脚趾看事,仅看到令人悲愤、消极的一面,却没看到全面、积极的另一面。汉人有句老话讲得很有道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兴许苏纳海等人死得大有所值,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只要到了适当时机,替之平反昭雪、追谥封荫就是了。”
康熙似明似惑,问道:“皇祖母,这……何谓全面、积极的另一面呢?孙儿智力平庸,挚盼皇祖母赐教!”
太皇太后道:“鳌拜自任辅政大臣以来,特别是最近三年,比奸肆为,颠紊国政,朝中多数官员都感心里深为不满,鉴于畏惧其势,因而敢怒却不敢言。此番鳌拜强推圈换田地,造添麻烦,冤杀大吏,神人共憎,我隐隐约约感受到,这些官员们正在酝酿一股气势,要你适龄亲政!”
康熙惊喜道:“适龄亲政?”
太皇太后颔首道:“对,祖制有定,君主十四岁即行亲政,而你现在正好十四岁。但教你能顺利亲了政,虽说不能即时收回辅政大权,但亦可日渐压制、削弱鳌拜滥权营私。这股气势现已发展到水到渠成、翘足可盼的火候,只缺少一个伸一伸这手指的人。”
康熙存疑不解道:“当朝之内,有谁可与鳌拜分庭抗礼的?”
太皇太后微笑道:“不妨就由你自己猜猜看,祖母也无须样样提点你。”
康熙努力寻思,久久无有所获。熊志契大有自知之明,更是连脑筋也懒得有转动,在一厢坐着愣听。
忽听太皇太后问道:“玄烨,你还记得那个赫舍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