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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国北朝的钱币问题

半个多世纪前,何兹全先生在《东晋南朝的钱币使用与钱币问题》一文中,详细论述了东晋南朝钱币使用的广泛性和交换经济的发达。对十六国北朝时期的钱币问题,长期以来鲜有论者作系统梳理,偶有论者也大都认为该时期货币经济严重衰落,钱币基本退出流通领域,甚至认为倒退到纯粹自然经济时代,完全是实物经济的天下。考诸史实,这种看法值得进一步讨论。一、十六国和北魏前期的钱币铸造和流通问题

十六国时期,战争频仍,社会经济遭到严重破坏,生产凋敝,商业废弛。不过,在社会相对安定的间隙,局部地区和某些时段的商品经济仍有所恢复和发展,钱币使用并未绝迹。前凉张轨时期就曾铸行钱币,史载:“太府参军索辅言于轨曰:‘……今中州虽乱,此方安全,宜复五铢,以济通变之会。’轨纳之,立制准布用钱,钱遂大行,人赖其利”(注:《晋书》卷86《张轨传》。)。河西地区行钱时间较长,如后凉时以钱标明谷价,“谷价踊贵,斗直五百”(注:《晋书》卷122《吕光载记》。);北凉沮渠蒙逊“散钱以赐百姓”等(注:《晋书》卷129《沮渠蒙逊载记》。)。与中原地区的混战局面相比,河西地区相对安宁,加之地处于中西方交通要道,与西域和中亚的贸易未曾中断,商旅往来频繁,行钱相对容易。

后赵在石勒时期,政治较为清明,统治者注意劝课农桑,减轻租税,发展生产,商业有所复苏。如襄国和平乐都有“市”(注:《晋书》卷104《石勒载记》上;《晋书》卷107《石季龙载记》下。),丰国市则“五日一会”(注:《太平御览》卷827引《赵书》。)。石赵全盛时期,与东晋、西凉和周边民族均有贡献和聘使贸易往来。适应商品经济恢复发展的需要,石勒“置挈壶署,铸丰货钱”(注:《晋书》卷104《石勒载记》上。)。为了推行钱货,政府甚至采取了压低绢价、宫赋收钱甚至严刑竣法等强制措施,“乃出公绢市钱,限中绢匹一千二百,下绢八百。然百姓私买中绢四千,下绢二千,巧利者贱买私钱,贵卖于官,坐死者十数人,而钱终不行”(注:《晋书》卷105《石勒载记》下。《太平御览》卷836《资产部十六·钱下》引崔鸿《十六国春秋·后赵录》:“赵王三年,得一鼎,容四升,中有大钱三十文曰‘当千当万’,鼎铭十三字,篆不可晓,藏之于永丰仓。因此令公私行钱,而民不乐,乃重立禁制,官赋至皆取钱,廛肆故不行也。”)。虽然没有收到实际效果,但其希望通过发行货币,促进商品流通,以收取商利的目的十分明显。石勒还曾一次赐与樊坦“车马衣服装钱三百万”(注:《晋书卷》卷105《石勒载记》下。),亦表明后赵的钱币有一定的贮藏量。石虎统治时,曾经“下书令刑赎之家得以钱代财帛,无钱听以谷麦,皆随时价输水次仓”(注:《晋书》卷106《石季龙载记》上。),以钱币代替谷帛赎罪,说明钱币使用有一定的广泛性。不过由于石赵穷兵黩武,连年战争,社会动荡,钱币终未通行全境。

前秦时期,关陇经济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和发展,商业一度比较兴盛,“旅行者取给于途,工商贸易于道”,富商大贾“家累千金,车服之盛,拟则王侯”(注:《晋书》卷113《苻坚载记》上。),来自西域和中亚的胡商在长安城中都能见到,史称“四夷宾服,凑集关中,四方种人,皆奇貌异色”(注:《太平御览》363引车频《秦书》。)。在这样的商业背景下,流通领域中理应使用钱币,但史料阙如。有人认为苻坚曾毁铜人铸钱,《水经注》卷4“河水注”云:“后董卓毁其九为钱,其在者三。会贞按:下言苻坚毁二为钱,一推河中,是董卓毁九而存三也。”从前秦商业发展水平来看,这种推测不无道理。前燕也有行钱的记载,慕容皝赏赐谏臣“钱五万”(注:《晋书》卷109《慕容皝载记》。),慕容评“卖樵鬻水,积钱绢如丘陵”(注:《晋书》卷111《慕容暐载记》。),对聚敛钱货十分执着。此外,南方的成汉在李寿时曾铸“汉兴钱”,有人认为是最早的年号钱;李庠以讨羌有功,被赐钱多达百万(注:《晋书》卷120《李特载记》。)。

北魏太和(477-499年)以前,“钱货无所周流”,基本上为实物交易,但钱币使用也未绝迹。魏世祖(424-452年)讨伐凉州前,崔浩与奚斤争辩凉州有无水草,李顺替奚斤分辨,崔浩指责李顺“受人金钱,欲为之辞”(注:《魏书》卷35《崔浩传》;《北史》卷21《崔宏传附崔浩传》),以钱为贿赂之物。世祖还以战功赏赐王慧龙“剑马钱帛”(注:《魏书》卷38《王慧龙传》;《北史》卷35《王慧龙传》。)。北魏显祖(466-471年)时,元澄之父云治理徐兖有方,“为百姓所追恋,送遗钱货,一无所受。”(注:《魏书》卷19中《任城王澄传》。)。当时绢的价格也有以钱标定的,如“天安、皇兴间(466-471年),岁频大旱,绢匹千钱”(注:《魏书》卷110《食货志》。)。对此我们不难理解,虽然北魏建国后百余年未遑兴铸钱币,但中原地区的汉人很早就有使用钱币的传统和习惯,民间使用的旧钱不可能完全废弃,人们在日常交往和社会生活中使用钱币自在情理之中。北魏前期的钱币来源,主要是用魏晋旧钱,此外也有从南朝抢掠而来的,如皇兴三年(469)年慕容白曜攻入东阳的时候,就获得“铜五千斤,钱十五万”(注:《魏书》卷50《慕容白曜传》。)。不过总体看来,十六国和北魏前期商品经济不发达,实物交易盛行,钱币流通使用仅见于少数几个政权的局部地区和时段,史书所称的“遂不用钱”、“钱终不行”、“钱货无所周流”等现象,应是当时普遍情形。二、北朝后期(北魏太和以后)的钱币铸造和流通问题

(一)官方铸币

北魏太和以后官方三次铸币,《魏书·食货志》载:“(太和)十九年(495年),冶铸粗备,文曰‘太和五铢’。……世宗永平三年(510年)冬,又铸五铢钱。……(肃宗)永安二年(529年)秋,诏更改铸,文曰‘永安五铢’。”魏分东西后,东魏武定(543-550年)初曾改铸,仍称永安五铢;西魏大统六年(540年)和十二年(546年)两次铸五铢钱。北齐初年沿用永安五铢,“文宣受禅(天保四年即553年),除永安之钱,改铸常平五铢,重如其文”(注:《隋书》卷24《食货志》。)。北周铸行过三种钱,《隋书》卷24《食货志》载:“武帝保定元年(561年)七月,及更铸布泉之钱,以一当五,与五铢并行”。北周“建德三年(574年)六月,更铸五行大布钱,以一当十,大收商估之利,与布泉钱并行……至宣帝大象元年(579年)十一月,又铸永通万国钱。以一当十,与五行大布及五铢,凡三品并用”。由上可见,在不到百年的时间内,北朝官方铸币共9次,与同时期的南朝差不多。

北朝官方铸币基本上承袭汉魏五铢传统,并以此来规范天下钱制。从北魏太和五铢、永平五铢、永安五铢,东西魏五铢到北齐常平五铢,都是五铢钱。东魏时,五铢钱的标准是“计百钱重一斤四两二十铢”,天下钱“皆准此为数”。高澄还建议“京邑二市、天下州镇郡县之市,各置二称,悬于市门,私民所用之称,皆准市称以定轻重……若有辄以小薄杂钱入市,有人纠获,其钱悉入告者”(注:《魏书》卷110《食货志》。)。东魏在市场大门上悬秤以称钱重,惜未实行。北周铸行大钱,比五铢钱略重,名曰当五当十,实际上是一种减重求利的作法,大钱仍与五铢“三品并用”。这一点也与南朝类似,南朝历代官方铸币也是“钱重五铢,一依汉法”(注:《南齐书》卷37《刘悛传》。)。正如顾炎武所说,“自汉五铢以来,为历代通行之货”(注:《日知录》卷11《钱法之变》。),“南北朝皆铸五铢钱”(注:《日知录》卷11《五铢钱》。)。五铢钱自汉武帝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创制,迄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年)开元通宝发行,流通700多年,是汉唐时期最主要的币种,也是中国历史上流通时间最长、发行最成功的金属货币。南北朝时期虽系乱世,从货币发展史的角度看,币制沿革依然没有背离这一历史发展轨迹。

(二)民间私铸

北魏新铸太和五铢的同时,就允许民间私铸,“在所遣钱工备炉冶,民有欲铸,听就铸之,铜必精练,无所和杂”。熙平二年(517年)冬,尚书崔亮奏广开恒农郡铜青谷、苇池谷、鸾帐山,河内郡王屋山,南青州苑烛山,齐州商山等铜矿铸钱,私铸之风随之大盛,“自后所行之钱,民多私铸,稍就小薄,价用弥贱”(注:《魏书》卷110《食货志》。)。永安五铢铸行后,为抑制私铸,北魏政府将国库藏绢拿到市场销售以稳定币值,但收效甚微,所谓“利之所在,盗铸弥众,巧伪既多,轻重非一,四方州镇,用各不同”(注:《魏书》卷110《食货志》。)。东魏私铸轻滥尤多,王则“性贪婪,在(洛)州取受非法,旧京诸像,毁以铸钱,于时世号河阳钱,皆出其家”(注:《北齐书》卷20《王则传》。)。为了遏制这种局面,高欢曾派人收天下之铜及私铸之钱,下令全部改铸,史称“武定(543-550年)初,齐文襄王奏革其弊。于是诏遣使人诣诸州镇,收铜及钱,悉更改铸,其文仍旧。然奸侥之徒,越法趋利,未几之间,渐复细薄”(注:《魏书》卷110《食货志》。)。北齐私铸之风更甚,币种名目繁多,芜杂不堪,“迁邺已后,百姓私铸,体制渐别,遂各以为名。有雍州青赤,梁州生厚、紧钱、吉钱,河阳生涩、天柱、赤牵之称……未几之间,渐复细薄,奸伪竞起……至乾明、皇建之间,往往私铸。邺中用钱,有赤熟、青熟、细眉、赤生之异。河南所用,有青薄铅锡之别。青、齐、徐、兖、梁、豫州,辈类各殊。武平(570-576年)已后,私铸转甚,或以生铁和铜。至于齐亡,卒不能禁。”(注:《隋书》卷24《食货志》。)。北周时因“人多盗铸”,不得不禁行新铸的五行大布。总之,私铸滥恶,币种杂糅,是北朝铸币的一个显著特点,这也与南朝类似,如刘宋时“沈庆之启通私铸,由是钱货乱败,一千钱长不盈三寸,大小称此,谓之鹅眼钱。劣于此者,谓之綖环钱。入水不沉,随手破碎,市井不复料数,十万钱不盈一掬,斗米一万,商货不行”(注:《宋书》卷75《颜竣传》。),可见南朝私铸之烈不逊北朝。

私铸的根本原因是暴利驱使,当时“在市铜价,八十一文得铜一斤,私造薄钱,斤余二百”,一斤铜可铸成薄钱二百文,获利两倍以上,钱愈薄则利愈厚,这对盗铸者无疑是很大的诱惑,于是私铸之钱“徒有五铢之文,而无二铢之实,薄甚榆荚,上贯便破,置之水上,殆欲不沉”。针对这种情况,北魏高恭之建议“改铸大钱,文载年号,以记其始,则一斤所成止七十六文。铜价至贱五十有余,其中人功、食料、锡炭、铅沙,纵复私营,不能自润。直置无利,自应息心”(注:《魏书》卷77《高崇传附高恭之传》。),希望通过铸造大钱,一斤铜只许铸钱七十六文,而铜价至少为五十文,加上工料费用,使盗铸者无利可图。

私铸属于违法禁行为,北朝法律都严禁盗铸。北魏明帝时规定“其不行之钱,及盗铸,毁大为小、巧伪不如法者,据律罪之”。建义(528年)时,“重盗铸之禁,开纠赏之格”(注:《魏书》卷110《食货志》。)。裴叔义在洛阳时,“与兄叔仁铸钱。事发,合家逃逸,叔义见执”(注:《北史》卷24《崔呈传附崔儦传》。)。北周政府也下令“铸钱者绞,其从者远配为民”(注:《周书》卷6《武帝纪》下。)。但是,由于北朝政治黑暗,吏治腐败,法律禁令实际上只是一纸空文,政府甚至允许私铸,规定只要铜色精练,重够五铢,就可行用。如北魏时“听人与官并铸五铢钱”(注:《魏书》卷58《杨播传》。),西魏大统(535-551年)时,“凡有私铸,悉不禁断,但重五铢,然后听用”(注:《魏书》卷110《食货志》。),加剧了私铸的泛滥。毫无疑问,北朝私铸泛滥,恶钱充斥市面,严重干扰了钱币的正常流通和商业秩序。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私铸屡禁不止,官府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默许私铸,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市场对货币的客观需求增多,这表明北朝社会经济特别是商品货币经济处在恢复和发展过程之中。

(三)钱币流通区域

北魏铸行太和五铢,欲以为“大魏之通货,不朽之恒模”,“诏京师及诸州镇皆通行之”,实际上只是“专贸于京邑”,并未流布四境。肃宗初,“京师及诸州镇或铸或否,或有止用古钱,不行新铸,致商货不通,贸迁颇隔”,新钱甚至不如古钱好用,影响了商业贸易正常发展。永平三年(510年),北魏政府下令“不行之钱,虽有常禁,其先用之处,权可听行”,实际上默认了禁行之钱流通的既成事实。熙平初(516年),任城王元澄描述了当时各地用钱形制不一,流通混乱的情形时说:“太和五铢虽利于京邑之肆,而不入徐扬之市。土货既殊,贸鬻亦异,便于荆郢之邦者,则碍于兖豫之域。”徐州、东南之州和河南州镇“行土钱,旨听权依旧用”,京师洛阳西北域内州镇,“其太和及新铸五铢并古钱内外全好者,不限大小,悉听行之”,而河北州镇“既无新造五铢,设有旧者,而复禁断,并不得行,专以单丝之缣,疏缕之布”,“犹以他物交易,钱略不入市也”(注:《魏书》卷110《食货志》。),又恢复为太和以前的实物交易。北齐只铸过一次钱,数量不大,“冀州之北,钱皆不行,交贸者皆以绢布”。北周时,“梁、益之境,又杂用古钱交易。河西诸郡,或用西域金银之钱,而官不禁”;建德四年(575年),“乃禁五行大布,不得出入四关,布泉之钱,听入而不听出……山东之人,犹杂用齐氏旧钱。”(注:《隋书》卷24《食货志》。)以上为北朝钱币流通的大致情形,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三个问题。一是流通的区域有限。各代钱币流通均未布于全境,主要集中在社会经济和商业相对发达的统治中心区域,如北魏的京师洛阳、东魏北齐的冀州地区、西魏北周的关内地区等。二是流通的币制十分混乱。由于长期分裂和频繁战争,各地经济缺乏紧密联系,政府无力统一货币,市面上流通的钱币新旧杂糅,形制不一,官私并用,出现“接境乖商,连邦隔贸”(注:《魏书》卷110《食货志》。)的怪现象,严重阻碍了商品流通和商业发展。三是钱帛兼行普遍。这一方面说明钱币短缺,无法满足市场需求,另一方面也说明由于布帛经济的强固存在,货币经济受到排挤与冲击,这是北朝商品货币经济发展水平不高的重要表现。这种情况在南朝也存在,如“梁初,唯京师及三吴、荆、郢、江、湘、梁、益用钱。其余州郡,则杂以谷帛交易。交、广之域,全以金银为货”(注:《隋书》卷24《食货志》。)。三、北朝的钱币使用

北朝时期由于国家长期分裂,干戈不息,社会动荡,商品经济衰落,实物经济以其强固性而占主导地位,谷帛广泛用于交换媒介、价值尺度、租税、俸禄、赏赐、赎身、计赃、军费、悬赏、施舍、贿赂、聘礼和丧费等方面,这一点在学术界已有充分论述。李剑农先生就曾指出,“北朝虽至太和以后开始行钱,仍未减其现物经济之色彩,绢帛犹据货币之重要地位”(注:《魏晋南北朝隋唐经济史稿》,三联书店1959年版,第79页。)。然而,就流通规律本身而言,与金属货币相比,实物充当货币有其自身无法克服的缺陷,如小额交易必须“裂匹为段”,而“单丝之缣”、“疏缕之布”的使用价值已大大降低,谷帛易劳毁于商贩之手,投机分子更以湿谷要利、薄绢为市等。北朝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恢复和发展,钱币使用的范围和区域逐步扩大,体现在商品交换、社会生活和国家财政等各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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