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蚤时时分,士史鲁奎来到宅邸,丁军候还高卧未起。他平常阴鸷的脸色此刻却显露出畅快愉悦的神情,他颇为惬意地在堂前舒展着手臂,似乎因为昨夜对膳夫施展虐术酷刑能够大逞其凶感到心满意足。鱼服冷冷地瞥了一眼遍身戾气的士史鲁奎,背过身去不齿与他言语。
“豫且!”士史鲁奎对着漠然背对的鱼服唤道。
鱼服有些莫名其妙,左右环顾,确信他是在与自己说话。豫且一词,应该是丁军候属下的汉军吏士私下给自己取的外号,可是豫且之名,一时之间茫然不知其所以然。鱼服后来略一思忖,豫且是传说里射中白龙鱼服的渔夫,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众吏士是在嘲笑自己的射技庸劣不堪。
乡野里巷传说:春秋时代,白龙鱼服,被渔者豫且射中其目。可是白龙鱼服乃是白龙化身为鱼之意,并不是一条名叫鱼服的白龙。一众汉军起于草莽布衣,粗陋无知,从未读识过书简,也不明文字原意,于是口耳相传,以讹传讹,白龙鱼服的传说最后讹传为渔夫豫且射中了一条名叫鱼服的白龙。
去年八月,中郎将为了便于他隐匿遁逃而选取了化名-鱼服,虽然名字平庸不为人注目深究,却也暗含白龙鱼服、贵人潜行之意。然而,中郎将选取的阳春白雪一般奥藏深意的化名,西行万里一众中夏茂才俊士都不曾有人察觉,就连才智卓然为众士之冠的长史期门,也仅仅是从玉门关上察言观色间得窥一二,此刻不经意间被一众下里巴人谈笑间窥破仙机。虽然外号豫且和化名鱼服的本意风马牛不相及,却也将白龙鱼服、贵人潜行之意展露无遗。风云际会,世事无常,他不禁暗暗心惊。
士史鲁奎冷笑着盯着鱼服,说道:“我知道你鄙视我等贼盗之辈,可你也不过是故中郎将的区区苍头仆僮。中夏流落西域之人,孰非卑贱寒微之躯,谁又不是脱籍亡命之徒。同是天涯沦落人,相会又何必互为仇雠?!”
鱼服的唇齿翕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确实,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一名化身鱼服的白龙,而只是一介出身苍头仆僮的鱼服,并不比一众驰刑徒、七谪士高贵。华衣贵胄的骄傲显赫,士大夫的谦谦风范,此刻在贩夫走卒、商贾盗贼、罪人奴仆眼中显得格外特立独行。可是,他血脉里与生俱来的高贵,骨骼里熏陶浸染的礼义,却又让他对于横暴残忍之事深恶痛绝,不愿与其同流合污。
丁军候听到堂前传出士史鲁奎的声音,便将他唤入堂内。两个人又在附耳秘谈,窃窃私语。守城大计多半是出于这二人的商议策划,其中机密布置却从不对外人谈及,鱼服也是往往从事后一斑军略规划得以了解其详细权谋。
这几日,姑墨三国联军屯聚重兵于城东,连番在涅盘城东攀援攻城,敌军士气低落,攻势微弱。饶是如此,城东墙垣破败残损,恐怕支持不了多久。涅盘城长这几日也在宅邸中,天天催促丁军候,要么修缮城东墙垣,加强丁壮守御;要么放弃城东城垣,干脆全城军民退守内城。
丁军候嗤笑一声,说道:“放弃城垣?那可是多少军民吏士的拼尽血肉捍卫的。贼寇要想得到城垣,必须付出数倍血肉的代价才行。无利赊本的市贾,我可不干!”
他又沉吟了一会,说道:“不独城东墙垣破损,四面墙垣均已破损。修缮城垣于事无补,不得其利;加护城东剜肉补疮,其他三面守备空虚,反受其害。放弃城垣我不甘心,然而贼寇必得城垣终不死心;那我就成全贼子,不过姑墨三国贼寇们就得赔上大批血肉了!”
丁军候命鱼服执白旗前去城西,传令给士史鲁奎准备举事。士史鲁奎接过白旗,摩拳擦掌,显得急不可耐,看来丁军候和士史鲁奎之前密商的将会是一场大战。
士史鲁奎将一个白色的羊头远远地抛下城垣,然后俯身在城堞后观察敌军。敌军探骑巡梭至此,发现了荒漠上突兀的白色羊头,兴奋地远远就下马,小心翼翼地潜行到城下捡拾起羊头,然后策马回营。
后来鱼服才得知,这个白色羊头是宅邸膳夫与尉头人约定的信物。白色羊头从城西抛出,意味着城西防御单薄,敌军可以从城西大举攻城。姑墨三国联军屯集重兵于城东,连日来只围攻城东,正是为了吸引城中守军聚集城东,使得城垣其他三面守备单薄,然后寻找最薄弱的方向攻城。而敌军探骑连日里在城外巡梭,除了城东,在其他三面城垣反复细细探察,正是为了寻求城中内间报告其他三面城垣守备虚弱的讯息。如今屯兵城东,城西示弱,正迎合敌军的声东击西之意。
那个宅邸膳夫的妻子是尉头人,疏勒涅盘城和盘橐山临近尉头,所以疏勒人和尉头人通婚也颇多。在尉头人威逼利诱之下,宅邸膳夫顾全妻子,出卖自己的国家,沦为内间。一想到士史鲁奎那张阴鸷酷烈的脸,鱼服不难想像那个可恨、可悲又可怜的膳夫的最终结局。
夜色降临,涅盘城上灯火通明,残破的墙垣显得格外悲壮苍凉。城垣上的疏勒守军不多,但是人人警觉蓄锐,枕戈待旦。疏勒兵士知道这是放弃外城前的最后一战,大杀敌军后,他们将转入更坚固齐备的内城。他们也知道敌军今夜一定会大举进攻城西,因为汉军的丁军候是这么传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