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成持重的太子少傅石德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厉声疾呼:“今上存亡尚未可知,而奸臣如此行事,太子难道不记得‘沙丘之变’了吗?”
太子刘据想起秦朝的“沙丘之变”不寒而栗。并吞六国、一统天下的秦始皇驾崩沙丘宫,遗令长子扶苏继位,中车府令赵高和丞相李斯秘不发丧,合谋篡改遗诏,改立公子胡亥,赐死了公子扶苏。
“孤不是扶苏!”太子刘据拔剑斩断身前的奏案,太子属官和门客凛然听令。
丙殿外,夜空静谧,月色清冷,上弦如半璧。太子刘据手抚剑脊,向月仰天怮哭。“吾熟读《谷梁传》,切齿痛恨卫蒯聩父子争国,想不到君臣礼义、父子人伦却也要沦丧于我手!倘若有所谓的天道,是耶非耶?这又是什么天道?!”
未央宫长秋门,太子舍人无且持节夤夜入宫,通过长御倚华向皇后卫子夫通报太子刘据起兵。请皇后出示符节,调集宫中厩车载射士,开启武库分发兵器,征发未央宫和长乐宫的南军卫士。
不管明天是不是一个纷乱的日子,或者明天便会开启血腥残酷的厮杀,皇后卫子夫都睡不着。深宫寂寞冷,春心终成灰,她已经很少能在夜阑人寂的静夜里安眠了。长御倚华跪在鎏金凤榻旁,用玉梳仔细地侍弄着皇后的如瀑秀发。当年还是平阳公主家歌伎之时,她就是以鬓发之美得幸于天子,深宫四十九载,韶华已然逝去,光阴荏苒,秀发仍然不见霜雪,依旧青丝葱茏。
“皇后在担心太子安危吗?”长御倚华见皇后卫子夫怅然若失,小心地问道。
皇后卫子夫黯然神伤,“侍中!他还未及舞勺之年。”
长御倚华这才省悟过来皇后卫子夫担心的是她亲手抚育的孙儿,红颜早逝的太子妃李氏唯一的儿子。他此刻还在甘泉宫,任职侍中奉侍祖父天子刘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旦事变,侍中生死未卜,天子和太子父子仇雠,皇孙首先难逃池鱼之殃。
倚华轻声问道:“皇后追悔了吗?”
皇后卫子夫凄然一笑,摇头说道:“不!这一天迟早都要到来,这也是太子阖家存活下去唯一的机会。不想坐以待毙,就只能起而拯之。”
长御倚华道:“奴婢知道,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只要骊姬不除,晋难未已。”
皇后卫子夫几乎失笑,倚华最后一句用典把鲁国庆父改换成晋国骊姬,倒也切中时弊,言中三年来她心中忧思。“骊姬之乱”是她三年中的梦魇,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常常夙夜忧叹,如鲠在喉。
“骊姬之乱”是一场废黜太子的阴谋。“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的晋献公晚年宠爱骊姬和幼子奚齐,骊姬阴谋诡计迭出,最终逼死太子申生,迫使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流亡异国;晋献公死后,骊姬的幼子奚齐毫无悬念地继位为国君。
皇后卫子夫入宫四十九年,统御中宫三十八载。暗潮涌动的宫闱争斗,无数妃嫔美人试图撼动中宫和太子之位。王夫人曾经最为接近成功,但在弟弟卫青、外甥霍去病二位大司马的卫氏戚族极盛时代,她最终还是失败了,她最后为儿子求封洛阳都不可得。无论是金屋藏娇、千金买赋、长门宫怨的陈皇后,还是少翁招魂的王夫人,还有倾国倾城、姗姗来迟、绝世佳人、病容覆面的李夫人,还有尹邢避面的二位美人,她们都无一例外地烟消云散。
但是三年前,那位宦官的女儿入宫,她青春年少,貌美娇艳,通晓所有宫闱生存的法则,也善于缀饰虚无缥缈的异事来逢迎喜好亦真亦幻的天子,她的出身使她与宫闱庞大的宦官群有着天然的心理认同。其后她产下皇子,天子刘彻命名其所生的宫门为尧母门,比誉为尧帝。从那时起,皇后卫子夫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感到颤栗。没有什么能够战胜岁月,失宠的皇后和太子,盛宠的美人和幼子,衰老的皇帝自然会偏向娇艳和纯真。久经沙场的弟弟卫青曾经说过:“百战百胜并不能保证最后一胜”。
明天开始的事变将是最后一场战斗,这是一场决战,皇后卫子夫、太子刘据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不害人,便会为人所害,这就是宫闱内的残酷法则!不杀人,便会被人所杀,这就是帝王家的惨痛悲剧!
这是太子和天子之间的战争,也是父子夫妻之间的战争,无论胜败,这场战争注定不会有胜利者。失败者覆盖着官修史书的叛逆污名死去,胜利者背负着骨肉相残的愧疚之心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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