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归奇怪地问道:“可谒者为什么又放过了你?是没有认出来吧?你一直长居建章宫和甘泉宫奉侍皇帝,似乎也没有回过北宫。除了皇帝在上林苑召集的近侍们狩猎外也不曾出宫走动,宫外不曾有人认识你。按说谒者曾为长平侯门客和太子舍人,即使见过也是年幼之时居于宫外的你吧!他后来外放齐地了,数年未见,应该不记得了吧!”
鱼服没有说话,独自沉默在一旁。他是寤生之子,母亲太子妃李姒因而难产而死,父亲太子刘据悲怀痛惜,终日郁郁寡欢,对侥幸降生的稚儿也触景伤怀,父子终日避而不见。祖母皇后卫子夫哀怜幼子无辜,孤苦无依,请命于祖父皇帝刘彻,亲自抚养于未央宫中。年稍见长,即以侍中奉侍天子祖父近旁,所以宫外之人并不认识他,是以此次“巫蛊之变”能在长安城的乱兵之中侥幸逃出生天。
谒者暴克,他却是认得的。当日在未央宫外的金马门,他要攀爬金马铜驼,强令门下待诏的鸿儒、博士和给事禁中的议郎、谒者叠成人梯,一众衣冠人物忍受着顽劣小儿的羞辱。那一刻,他瞥见了自己脚下一双愤怒的眼睛,那人正是谒者暴克。而今日,他竟然放弃了一雪前耻的机会,鱼服一时之间也想不分明。
安归见鱼服又默然不语,担心他又痛苦地沉浸于家事惨变不能自拔,便以汉语谈论起长安旧事来,“还记得东方大夫吗?你还拔过他的须髯呢!可曾记得他以射覆和隐语戏弄内官的几件趣事?”
鱼服微微颔首,前年故去的太中大夫东方朔可算得上朝堂内廷中一位俊士奇才。他性格诙谐,言辞敏捷,滑稽多智,常常戏弄宠宦嬖臣而博得天子开颜一笑;才情过人,辞赋文章与“马迟枚速”齐名;却又淡泊名利,轻财货,放浪不羁,时人以为狂士,他却不以为意,自谓当世大隐:古之贤士,遁世隐居于深山之中,蒿庐之下;今之贤人,避世托身于朝廷之间,宫殿之内。
太中大夫东方朔和太史令司马迁一样,都曾博览万卷书,游历四方,见识广博。但是太中大夫泛舟海外异域,与求仙方士乘槎浮海,语多神怪奇谈;编着有《神异经》,类似《山海经》,记载皆是荒外奇闻异兽,怪诞不经之言。太史令跋涉江河五岳,访寻故老遗裔,留意逸闻轶事,撰写私家野史,绍继《春秋》,实录黄帝轩辕氏以来三千年史迹,太中大夫见其书稿也敬佩不已,命名为《太史公书》。
安归满面崇敬地说:“东方大夫博物之士,通晓奇异故事。我们这些侍子身份的郎官最喜欢和他谈论《山海经》了,那些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羿射九日、精卫填海、刑天舞干戚、黄帝战蚩尤、共工怒触不周山、鲧窃息壤、大禹治水的神话传说常常听得我们兴趣盎然。”
鱼服不以为然地说道:”大鸿胪不是给你们侍子安排了经学博士吗?教授《诗经》、《尚书》、《礼记》、《周易》和《春秋》,怎么却偏偏喜欢这些齐东野语。”
安归皱着眉,拍着额头说道:“那些你们中夏的圣人之言啊!你们都看得头痛,更不要说我们来自夷狄的异族之人了。”突然他想起往事,笑道:“我还记得你有一次歪批曲解《周易》,被博士责难,头顶着干支罗盘受罚。你不是也对诗书礼易意兴索然吗,你只喜欢听中书令(即太史令司马迁,宫刑后任中书令)讲论《春秋》。”
鱼服对安归解释道:“《春秋》为信史,自周室东迁至于战国纷争之时,又有《国语》、《世本》、《战国策》对应佐照,记载详备,毋庸置疑。太史令博闻强识,通熟三代及春秋战国事迹,尚且不敢谈论《山海经》,以为虚妄之言。三代之前无有文字,口耳相传,以讹传讹,所以才会出现这些奇谈怪论、神怪异兽。”
安归不管鱼服说的是否有道理,继续谈论道:“《山海经》很多地方和我们西域之地很像。《山海经》记载敦薨之山出敦薨之水,注入泑泽。泑泽就是我们楼兰的三百里盐泽(罗布泊),焉耆王子就认为敦薨之山指的是焉耆北山(天山一山脉)。昆仑之丘为《山海经》所载河水(黄河)之源,昔日博望侯(张骞)就以于阗河为河水(黄河)之源,所以皇上以于阗南山(昆仑山)定名为《山海经》所载的昆仑之丘。于阗河东流注入盐泽(罗布泊),盐泽广袤三百里,其水停居,冬夏不增减,博望侯(张骞)便认为盐泽(罗布泊)潜行地下,南出积石山,为中土之大河(黄河)。这些和《山海经》都印证相符啊!”
(汉朝人地理认识有限,认为黄河发源昆仑山,经过西域的塔里木河注入罗布泊,地下潜行,在积石山出地表为黄河。唐朝人发现黄河发源自青海中部的巴颜喀拉山,巴颜喀拉山也属于昆仑山脉,黄河发源昆仑山不算大谬,只是发源地相隔遥远。罗布泊潜行说,更是荒诞不经。)
鱼服听罢,因为不像博望侯张骞那样亲历探察,也就无从反驳。安归管自继续说道:“《山海经》还记载过一目国,我小时候也听长老们传说,匈奴的金微山(阿尔泰山)久远之前就有独目国,可知所言非虚。”
他见鱼服也不禁侧耳倾听,得意地说:“还有《山海经》所载西北海之外,赤山之北,白雪皓皓、寒冷凝凝、不见天日的积冰之地有烛龙,蛇身赤色,身长千里,睁开眼便是白昼,闭上眼便是长夜;太中大夫(东方朔)随方士们泛舟海外时也曾见识过冥夜之丘,纯阳之陵;小时候楼兰长老们也传说,匈奴的极北是常年积冰之地,每每秋冬之季,那里的天上常能见到千里之异光(北极光),且其地半年白昼半年黑夜(极昼和极夜)。”
鱼服越听越奇,感到匪夷所思,心里头暗想:西域之地自博望侯张骞凿通以来,不过三十余年。西域的国家、族类、物产、地理,对于中夏来说都是新奇陌生的。太史令司马迁遐览渊博,犹不敢轻言西域,难道二千年前,中夏之民就已经涉足西域蛮荒和匈奴漠北之地了吗?
安归见鱼服低头思索,担心他又追忆往事,沉湎于痛楚无法自拔,便拍着鱼服的肩头大声地说:“你知道吗?东方大夫(东方朔)还给我们讲过穆天子(周穆王)西游的故事,我可是最思慕穆天子,御八骏行万里,会西王母。”
鱼服也听过穆天子的故事,但想到楼兰国小地狭,效仿穆天子之愿只怕是如井中捞月的幻想,不禁有些忍俊不禁。安归见鱼服展颜,大感宽慰,于是又继续说了许多《山海经》、《神异经》和穆天子的奇异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