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毯子从下头爬上来时,先悄悄朝重黎看了眼。
他还坐着,一动不动的,单薄的白衣,披散的长发,像只不服管束的大猫。从那布料下透出伤疤的深色,一道又一道,虽说结了痂,但仔细瞧,依旧触目惊心。
九天寒月,星河寂寥,只有他孤零零地坐在那,平日里那么凶神恶煞的人,此时看着,居然觉得很是可怜。
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了。
他忽然咳了一声,压抑着,仅仅轻轻的一声,以为没有任何人会听见,微微颤抖的肩,像是哪儿猝然疼了起来,蜷曲了一会儿,又支起了身,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云渺渺扒在屋檐上,静静看着。
说不清为何,就是觉得这会儿还是先不要出声为好。
待他缓过来,又等了几息工夫,她轻轻地在瓦片上敲了一下,他立即回过头,望见的,是她略含歉意的笑容。
“那个……毯子收起来了,找了好一会儿,让您久等了。”她爬上来,将手中的毯子抖开。
重黎呵了一声:“你就这么怕冷?天虞山比人间暖和多了吧?”
“又不是我觉得冷……”她将毯子往他身上一披,“我这儿没有您能穿的衣裳,凑合一下吧,说到底是我不小心将您拉了过来,您冻病了回头还得找我算账。”
“笑话!本尊会生病?……阿嚏!”映华宫本就在云上,一阵寒风来得猝不及防,他话还没说完便先打了个喷嚏。
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将毯子拢紧了点,将他囫囵裹在里头。
“你当本尊是馒头吗?”他面露鄙夷,却没有立刻将她推开。
倒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在他眼皮子底下摆弄毯子的这双手,细瘦纤长,他一只手就能握住她一双,指腹与虎口结着一层硬茧,那是长年握剑留下的痕迹,与他记忆中的那双手有几分相似。
抬起头,便正巧望见那双桃花眼,映着天上星辰,明月凉辉,像没有波澜的湖面,教人心生恍惚。
于是,忍不住伸出了手,轻轻抚过那眼角。
从前连碰一下都不敢,这会儿倒是没什么可怕的了。
本以为如此,却在她突然掀眼看向他的一瞬,指尖陡然僵住,心口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鼓。
竟是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呼吸也停住了。
天地仿佛都静了下来,无论是近处的映华宫,还是远处的浮山与南海,都成了模糊的虚影,唯一清晰的,只有她看向他的眼神。
盛着光辉,清冽澄明。
他忽然就想起那年天光朗朗,碧空如洗,云渺宫前朝雾如潮,缓缓地翻涌过来,他走过那条曾走了无数次的路,万籁俱寂,站在路尽头的人回过头,忽然一笑。
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心如擂鼓,碧海青天,洪荒长流,都不那么重要了。
只那一笑,便能让他深陷其中。
云渺渺望着他的眼睛,皱了皱眉,退开半步。
“我这双眼睛,很像您的师尊么?”
她顿了顿。
“凫丽山山主和那位余鸢姑娘都同我说,我眼睛里,有那位的影子……真那么像吗?”
重黎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不由一怔。
沉默片刻,才道。
“像。没人比你更像了……”他似是在叹息,唇边的笑又带着浓浓的自嘲,眼底的落寞藏都藏不住。
她莫名觉得,自己眼下在这,好像挺多余的。
问得,也挺多余。
然而,她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这话让余鸢姑娘听见,你就不怕她伤心么?”
他眉头一拧:“伤心什么?”
她一愣:“……我以为您喜欢她。”
“啊?”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谁同你说的?”
云渺渺懵了:“不都这样同我说的么?您的护法,将军,还有哪些女妖……况且您不是对她笑得挺开心的么?”
那一桩桩一件件,字字句句都犹言在耳,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听不懂,瞧不出?
数千年无微不至的照顾,费尽周折为她疗伤,不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么?
重黎的眉头都快打成结了:“笑就是喜欢她?她是本尊的救命恩人,本尊不对她笑,还能对她哭不成!”
云渺渺:“……”
这都哪门子歪理?
她怔了好一会儿,有些尴尬:“……误会了?”
重黎斜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谁晓得你在想什么?恩情归恩情,本尊报恩素来不遗余力,她待本尊好,为了救本尊,半颗内丹都损了,修为阻滞,本尊不能丢下她不管。”
闻言,云渺渺想起那几日在崇吾宫遇上的余鸢,虚弱瘦削,仿佛豆腐捏的人儿,经不得任何风吹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