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此话,王安闯进去骂道:“你这个讨死的家伙,谁叫你多嘴了。”张玕等人见驿承骂人,都不敢说话,自顾吃饭。王安道:“张玕,明日你去一趟永丰送文帖,要早去早回,文帖待会到我房间来取。”张玕答道:“小人吃完饭就来拿。”
第二天,王安闲来无事,踱步来到府衙,心中琢磨着张玕的话,心想这个泰和县令确实胆大,竟敢公然诽谤历年形成的惯例,这样的事自己还是头次碰到,我何不报与知府大人知晓,也好教知府大人知我办事精明。
王安求赏心切,径入宅门旁边的门子房,对守卫门子道:“烦请通报知府大人,就说王安求见。”
平日里其他人要见知府大人,一般都得给门子打点小费,否则门子会找借口不予通报。那门子知道王安是驿承,因此也不为难,直接进去禀告。不一会门子出来道:“大人让你到二堂等候。”王安谢过门子,到二堂门口,见大门两侧挂有一联:“与百姓有缘才至此地,求内心无愧不负万民”。王安跨步进去,见那正中屏风上画着“松鹤延年图”,图上匾额上写着“思补堂”。王安未见知府大人前来,也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静候。
不多久,知府姜星从二堂后的勤慎堂出来,径到“松鹤延年图”下的案台后坐下,王安连忙上前见礼。
姜星问道:“王安,你有什么事呀,非要到二堂找我?”
王安回道:“小人无事不敢惊动大人,只是昨日发现一件小事,小人担心会不会影响咱们吉安府……。”
王安欲言又止,姜星怪问道:“既是小事,如何能影响到吉安府?快说,到底是什么事?”
王安道:“昨日我派驿卒到泰和县传递同知大人下发的文帖,驿卒无意中听到县令曹印大骂,说吉安府的‘进贡’文帖是陋习,当改之,且在仪门外贴了一副楹联,说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我不阿谀奈若何。小人想,曹印是朝廷下派来的官员,他会不会就这件事向朝廷……,小人不知深浅,擅自猜度,还望知州大人恕罪。”
姜星一听暗惊,沉思一会道:“你且退下,本官改日自有赏赐。切记,此事不可对他人言讲。”
王安忙道:“小人明白。”说毕徐徐退出二堂。
王安退后,姜星急招同知马福、推官何智商议对策,马福得知事情原委后道:“看来这曹印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大人不可不防呀,如今皇帝初登大位,必会整治朝纲,万一他将此事奏闻朝廷,朝廷彻查起来,我们就麻烦了。”
丁信道: “各州各府都如此,吏部那些大人们谁不知晓?要查,天下岂不大乱?”
姜星道:“素闻此人敬德不敬强,阿正不阿贵,看来在他曹印眼里,我众人乃无德不正之人了。”又问马福:“马大人有何良策?”
马福道:“曹印以前名头很大,可一直不得志,郁郁寡欢多年,这次不知何故来泰和做个小小的县令,他是否还会复反朝廷,不得而知。依下官看来,可派人先到朝廷探知此事,然后再做定夺。如果此人后台过硬,我等当暂时收敛,然后徐徐图之。如果此人已是落水之狗,就设计将其挤出吉安府就是,他喜欢做伪君子,那就请他到别处做去,不要在我们吉安府碍手碍脚。”
何智冷笑道:“让他到别处去?太便宜他了。大人只要一句话,我就可以赏给他一个罪名,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姜星道:“曹印本是一介布衣,因精通律法,故而深得光宗皇帝赏识,赐以通天笏,赋予行法特权。后光宗不幸西归,先帝将曹印冷落在一边不用,他却在朝中到处宣讲什么‘治国无他,行法而已,’后忤逆……哦不,后与东林党人一起弹劾魏阉,遭贬黜。如今新皇登基,魏阉覆灭,也不知是何缘故,他竟然来到我的地盘上。唉!不知是祸是福呀……”
马福道:“大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还是派人到朝中打探一番的稳妥。”
姜星叹口气道:“如今新皇登基,满朝的伪君子飞扬跋扈,我姑父的日子怕也是不好过呀!我所担心的是,这曹印会不会是哪位朝中大臣与我姑父有隙,意欲扳倒我姑父,特地派来这里找突破口的。可惜我身为一州之父母官,无诏不敢擅自进京!如果写信回京询问,又恐泄露!”
马福道:“大人不必忧虑,大人离不得吉安府,卑职可以私服前往京城。”
姜星大喜道:“那就辛劳马大人了,马大人可近日动身,一来代表吉安府磕谢户部尚书郭大人,他今年多给我们拨付赈灾银一万两,不可不重谢。二来替我到姑父府上拜访,代我送上拜寿礼金。三来打探曹印底细。”
马福道:“大人放心,卑职速去速回,绝不让你失望。”
4
姜星的姑父施凤来乃浙江平湖人,万历皇帝时期的榜眼,虽然熟读圣贤文章,却是一个毫无圣贤气节的小人,入朝之后,附炎趋势,依附阉党,深得奸首魏忠贤信赖,入仕之后节节高升,如今已是内阁首辅,官高权重,红极一时。
马福带着四个捕快入京后,听闻施凤来辞官赋闲在家,猜想是受魏忠贤牵连之故,心中大惊。马福白天不敢公然造访,只得深夜阴往叩门。仆人将马福带到二堂坐下,马福四周张望,但见正中屏风上画的是“绿竹画眉图”,屏风上有“忠孝清廉”四字匾额,两边有一联:
千秋孝子伴君王
万古忠臣耀青史
马福正在欣赏,仆人引领施凤来缓步而来,马福慌忙跪拜道:“下官吉安府同治马福磕见首辅大人。”
施凤来六旬有六,虽红光面脸,但微露愁容。“起来吧,我侄儿可有书信带来?”施凤来在傍边椅子上坐下,同时右手朝侧面一椅子指了指道:“坐下说话。”
马福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书信交给施凤来道:“姜大人书信在此。”接着又摸出一精致盒子,放在施凤来座位边的红楠木茶几上,轻轻打开,露出“双牛犁田玉雕”。
施凤来看完姜星的信,又看了看茶几上的玉雕,问道:“这是?”
马福恭恭敬敬地道:“这是‘双牛犁田玉雕’,姜大人特意送来的祝寿贺礼,‘双牛’,谐音‘双六’,祝贺首辅大人即将迎来六十六岁大寿,‘犁田’,意为首辅大人老当益壮,年近古稀还在为国为民操劳。”
“哈哈哈哈,我侄真是用心,有如此孝心,也不枉老夫苦心栽培,”施凤来舒心大开,愁容一扫而光。
马福见施凤来正在兴头上,又进一步探道:“姜大人一直挂念阁老身体,数月前,刑部司门郎中曹印曹大人下派到泰和做县令,知州大人本想找曹印打听一下阁老的身体如何,可又不知此人的来历,因而不敢贸然相问。”
施凤来已参透马福话中之意,笑道:“你有话直说无妨,无需拐弯抹角。”
马福见说,遂道:“实不相瞒,曹印在泰和任职,大肆收买人心,还对姜大人施政指手画脚,姜大人意欲惩治他,又不知他朝中底细,不敢造次,特托下官来向阁老求教。”
施凤来听后道:“曹印尊卑不分,喜欢指责上司,他到泰和给姜星添乱也是老夫意料中的事。老夫本来想派人通知你们要慎防此人,只是魏公公遭人诬陷,我与建极殿大学士黄立极黄大人、张瑞图张大人、李国普李大人同受皇上猜忌,老夫也不得不处处谨慎,尚无暇顾及此事。你既然来了,回去转告姜星,皇上新登大宝,虽然大肆网络贤才,但我看多为东林党人,曹印似乎不在名册之中,他要想翻身,难了,对于这种落水之狗,想打就打,勿需忌讳。”
马福回到客栈,与四个捕快吃了晚饭,五人到北海、鼓楼游玩,一路漫步,闲走至东直门、朝阳门、孔庙赏景。眼看天黑了,四人才回。马福将三人留下,独自带上官凭和银票来到车公庄户部尚书郭允厚的府上拜访,岂料门子回报道:“我家大人因病辞官归乡了。”马福无奈,只得悻悻离去。
回到吉安,马福将见施凤来的情况如实做了汇报,又谎说将二千两银银票已送给郭允厚。姜星得知姑父不得志,心中更加惶恐。
这时泰和县丞蒋苑求见,姜星召入,只见蒋苑哭着进来拜道:“曹印无礼,因陈七领取宫女户皇粮一事追究下官失察之罪,还将捕头倪景忠杖打三十大板,解职回家去了。大人千万要替下官做主。”
姜星怒火中烧,暗思:“倪景忠乃我夫人近邻,蒋苑也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才放任他表弟陈七冒领皇粮的,如今蒋苑挨了打,我若不为他讨个说法,日后如何服众?乃道:“曹印欺人太甚!你暂且回去,本官自有计策治他。”
5
这日四荆奉命追捕江湖大盗郑芝龙,不料被几个蒙面大汉救走,一路追击出了县境,曹印得报,赶紧派了十几个捕快带着县衙公文前往协助。退堂之后,曹印暗思:当年王德替他弟弟伸冤至京城,我已将此案疑点报与刑部,建言核查,不知是否办妥,待四荆回来,须派他们去辰州走一趟。
曹印见天色已晚,已到散衙时间,遂起身欲回内室,典史丁信来请道:“今日家父大寿,恭请大人到家中喝杯寿酒。”曹印早在前几天就听闻丁信父亲即将七十大寿,因此欣然答应道:“喜事,喜事,容我先回内宅,一会就到府上拜寿。”丁信大喜道:“多谢大人,下官先回家中恭候大人。”丁信退出后,曹印将公务交与荆家兄弟处理,自己匆忙回到内宅,换了衣服,备了寿礼,带着两个仆人坐上轿子离开县衙,径到丁信家中。
县令大人亲来贺寿,丁家大喜,丁信要将曹印请到上座入座,曹印见亲朋好友中多有白发长者,因辞道:“今日长者颇多,本官岂敢上座,我在下首坐下便是。”丁信父亲亲自前来请:“老叟已是古稀,曹县令乃先皇光宗亲赐通天笏的大贤,今来贺寿,老叟受宠若惊,务必请上坐。”众人都道:“县令大人不上座,我等岂敢入席?”曹印无奈,只得顺从。筵席上杯觥交错,好不热闹,老寿星、丁信以及街坊里长个个要敬曹印,曹印盛情难却,不觉已醉。
曹印想,明日知州大人要亲临泰和督察,我不可因醉误事,乃起身拜道:“明日尚有公务,今日不可再饮,还请老寿星原谅。”丁信见曹印确实已醉,也对众人道:“曹大人向来勤政,我看这酒就到此为止吧。”众人都道:“既如此,不可误了县衙公事。”丁父这才下令撤席。
6
越日清晨,知州姜星带领马福、何智等三四十人来到泰和县衙,早有县丞蒋苑急令新任捕头黄磊速去通报曹印,自己和田和勇、丁信及泰和县一班官吏十余人匆匆出门迎接。姜星等人落下轿子,见曹印不来迎接,问道:“县令何在?”这时黄磊跑来对下跪在地的蒋苑、田和勇、丁信悄声说道:“县令大人仍在卧室,里面似有妇人嬉笑打闹之声,小人敲门不见答应,又不敢贸然闯进。”
蒋苑等人大惊,相互一顾,面面相觑。蒋苑忙支退黄磊,对姜星道:“大人,曹大人尚在内宅,请各位大人先到公堂就坐,下官马上去请曹大人出来相迎。”
马福怒道:“大胆,你们县令为何如此无礼?”
姜星也不答话,满脸怒容,大步朝衙内走去,马福、何智等人个个脸色铁青地紧随在后,蒋苑、田和勇、丁信慌忙起身跟着。
众人穿过县衙仪门,正要进大堂,只见从内宅跑出三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女子,马福大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蒋苑、田和勇、丁信也不知县衙怎么会跑出三个陌生女子,且如此不雅,心中颇为惊讶。那三女子遭了喝斥,站在那里哆哆嗦嗦地不敢动,丁信厉声问道:“还不快回马大人的话?”
其中一个女子战战兢兢地道:“回大人,小女子三人乃翠花楼姑娘,奉县令曹大人之命前来伺寝……”
此语一出,众皆愕然。
姜星大怒:“何大人,你将此三女子拘押拷问,马大人,你速去内宅亲自迎请曹大人,就说我姜星求他出来一见。”
姜星愤然进入大堂,坐在案椅上等候曹印。蒋苑等人站立于下,一个个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何智得令,命人将三女子拿下,马福则带着数衙役径直闯进内宅,此时曹印尚在呼呼大睡。
没过多久,何智来报:“大人,三个女子招供是泰和翠花楼妓女,昨夜有一衙役到翠花楼花了六两银子将三人带出翠花楼送入县衙,声称县令大人春宵难耐,招来享乐,今晨县令大人尽兴之后,又赏给每人一两银子才让三人离开。”说着,何智呈上来三锭纹银。
姜星接过银子一看,上竟然刻有“吉安府”字样,原来是官银。
何智刚刚报完,马福又进来禀告道:“大人,曹大人他……”马福欲言又止,这时曹印衣冠不整地匆匆进来,见姜星稳坐公堂之上,顿时大惊,跪下拜道:“下官迎接迟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姜星一拍惊堂木,大怒道:“曹印,你好大的胆,竟然用官银招妓,公然带入县衙嫖宿?”
曹印大惊,不知所以,一时不明白姜星所言何事,征了一会,再才蒙蒙地问道:“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姜星大怒道:“有人证、物证在此,你还抵赖?来人,先将犯官曹印拘押,待我具文奏闻有司后依律处理。”姜星说完,一帮差役早将曹印拿下,任凭曹印百般辩解,五六个衙役干净利索地绑好人,强行将曹印拖了出去。
“泰和县丞、主薄、典史、捕头何在?”姜星威严地问道。
蒋苑等人回道:“下官在。”
“尔等与今日在场大小官吏速将今天所见所闻一一写出证词呈上,不得有半句虚假之词。”
众人应道:“遵命。”
早有衙役抬来桌椅,摆上文房四宝,姜星令众人就在大堂之上撰写证词,内容为某年某月某日,县令曹印招妓至县衙内堂,三妓女离开内堂时被捕头当场抓获,搜得官银三两,此后亲见曹印衣衫不整,慌忙奔入公堂理事等等。
蒋宛、田和勇、丁信、黄磊以及在场的县衙衙役等十余人一个个相互看看,不知如何是好,蒋宛叹道:“唉,今日之事,你我共见,如实写吧。”众人见蒋宛提了笔,也只好依此写上证词,画押按印,交与姜星。
姜星收了众人证词一看,心中甚是欢喜,对蒋苑道:“泰和县令一职暂由你代,待朝廷处置完此事,自然会有安排,代为理政期间,你要谨慎行事,休让本官失望。”
蒋苑磕头领命。
姜星衣袖一甩,怒气满脸,匆忙走下公堂,带着一班人马离开泰和返回吉安府去了。
7
姜星回到州府,当即铺开纸笔,下笔如飞,不多时一篇弹劾曹印的奏折行云流水般地落成了。马福等人一看,但见奏文如下:
吉安知州姜星谨奏:凡为臣者,忠君第一;凡为官者,廉洁当先;天下君子,仁德为首。泰和县令曹印,虽久沐皇恩,饱读诗书,但不思报效,有辱斯文。盗官银为私用,其罪一也;携娼妓入公堂,其罪二也;不敬上司,不理公事,其罪三也。有此三罪,上负皇恩,下负百姓,三罪并犯,有何面目立足于庙堂哉?臣以为,有斯恶行,以律当革功名,流千里,臣不敢自专,谨奏天闻,早盼圣裁。
“妙,妙,好文章,”马福大加赞叹。
依大明律法,六品以下官员犯罪,由各省巡按御史审问,而后报都察院复核,再呈大理寺最终裁决。姜星命马福写好申报呈文,又将证词汇编成册,再附上自己写的弹劾奏文一起交与王安,命火速报往南昌提刑按察使司和江西承宣布政使司。驿承王安拿着公文出去后,姜星、马福、何智等人相互望了望,抚掌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