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曹印嘱咐荆家兄弟养好伤,处理好田产来泰和相聚,自己启程先行,走了十几日来到泰和县衙门口,找到门子,出示了官凭,门子见了大惊,先让另一门子飞快通报县丞蒋苑,自己毕恭毕敬地将曹印引入县衙内。
曹印与那门子正往里走,只见公堂内急匆匆跑出三人,见到曹印后慌忙整理官服鞠躬行礼道:“下官等不知县令大人来临,有失远迎,该死该死。”
曹印一看三人官服,猜想应是县丞、主薄和典史了,笑道:“你们是县丞、主薄和典史吧?”
三人齐声答道:“正是下官。”
曹印道:“本官此来匆忙,未来得及通报州府就径直来了,不怪你们,我们堂内述话。”
“大人请,”蒋苑三人恭恭敬敬地礼让曹印先行。
进了内堂,四人分主次坐下。曹印道:“本官新到任,对泰和县情一无所知,还请三位大人将泰和县官吏名册、各衙各库、钱粮马匹、人口户籍、在押囚犯、各乡各村等详情一一呈来。”
县丞蒋苑道:“不容大人操心,交接文书都已齐备。”
主薄田和勇慌忙呈上一堆文书,曹印接过来稍微翻了一下后又放到一边,问典史丁信道:“如今北方骚乱,盗贼横行,民不聊生,本县民情治安如何?”
丁信回答道:“回大人,县内去年有小股刁民为乱,被前任知县大人剿灭,如今境内并无大乱,仅有几伙盗贼时常在山区扰民,并无大碍。”
曹印脸色微沉道:“丁大人这是什么话?既在山区扰民,为父母官者当即刻消除隐患,为民除害,何谓并无大碍?”
丁信忙点头道:“是,是,下官失言。”
曹印对三人道:“本官今日看看文书,熟悉一下泰和县情,改日再议公事。”蒋苑等人忙为县令安顿好住宿、仆人等事宜后退下,留下曹印在后堂案桌上查阅文书。
虽然从刑部司门郎中降为一个七品县令,但曹印并不感到失落,反而意气风发,朝气蓬勃,下定决心要做好这个泰和县令给朝廷瞧瞧,当今皇上总有一天会明白,治国之要无他,行法而已。
自己虽已年近不惑,这又算得了什么,姜子牙不是七十二岁才得遇文王么?为表志向,乃自书一联令人贴在衙门大门两侧:
法为帝王令,持之可安天下。
律是百姓神,求之必得甘霖。
这天,曹印带着几个随从微服走访民情,半路上见前面有二人骑马在前,随从道:“前面二位是乡长赵建明和亭长朱开敏。”
曹印听了,赶紧命人追上召见,赵建明和朱开敏回头见是县令,赶忙下马躬身相拜,曹印问道:“你们在此何干?”
赵建明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乡有百姓从广西远亲那里带来一些食草种子,这种草长速极快,可以作为猪、牛、羊食料,县衙想试种十来亩,如果行,明年就在全县推广,以后百姓用这种食草喂养家畜,能节省不少粮食呢。为了试看这种草的功效,县丞蒋大人特派教谕王寒常驻乡里,我们所需之种植费用均由县里承担,县衙如此看重,我们也不敢怠慢,因此常来督察干活的百姓,以防懈怠误了大事。”
曹印一听就来了兴趣,夸赞二人道:“这倒是个好事,二位辛苦了。”
曹印跟随乡长、亭长来到乡里办公衙署,众人在文书室坐下,曹印道:“对了,一县之教谕应为举人出生,蒋大人为何让他来打理此事?”
赵建明回道:“大人新来不知详情,我们县这位教谕虽是举人出身,但却荒唐之极,穿着邋遢,做事敷衍,前任县令安排他做什么都做不好,天天只知道游山玩水,饮酒作乐,不务正业,县令见此人不堪重用,只得任其玩耍,就当县衙无此人一般。”
曹印眉头一皱道:“那怎么行,既食皇粮,当为民谋事,岂可放任?”
朱开敏道:“此人不读圣贤书,专看一些佛仙古怪的异书,整日里想着游山玩水,至于公务上的事,你问他有什么想法,他只会摇头,县衙里都叫他‘王摇头’。”
曹印叹息道:“看这些书本无可厚非,但是沉迷其中,荒废了学业,误了本职差事那就不对了,上愧圣主,下负黎民,实在不应该。”
赵建明附和道:“可不是,此人办事还不如一个普通衙役利索,真不知道他的举人功名是如何考来的。前任知县几次想提拔他,给他换了好几个差事都干得一塌糊涂,真是烂泥糊不上墙呀!”
曹印“哦”了一声,道:“我看这位举人定是读书太多,以至于迂腐不堪,真是辱没了读书人的声誉,唉,可惜了。”
2
曹印在朝廷为官数年,虽然极力主张法治,但理念不为朝廷当权者所容,虽苦心婆口在朝廷各衙门游说自己的法治方略,一直未有动心者。后来发觉东林党人力主革新,与自己观念相近,遂主动联系了东林党人大理寺少卿惠世扬、左佥都御史左光斗、礼部员外郎顾大章、左谕德缪昌期、刑科给事中解学龙等,极力推介法能治国,律能安邦,可惜他们对此也是不肖一顾。曹印无奈,最后只得持通天笏直闯皇宫,又被阉党拒之门外。
数年来,曹印之志有若画中饼水中月,始终难成现实。
在朝廷里,一个小小的刑部司门郎中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而在这里,曹印却是一县之长,虽然降了两级,却正好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负,因此贬官来此,曹印心中窃窃欢喜。
半月后,荆家兄弟如约而来,曹印有了助手,如虎添翼。更让人振奋的是,京城传来喜讯,崇祯皇帝问罪魏忠贤,魏贼惧而自刎,阉党为恶者多遭有司查办。曹印忖度:新皇圣明,此番大变,忠良之臣必得重用,光宗皇帝登基时的新气象复又重现,我曹印重返朝堂指日可待。想到这里,满心欢喜,不禁手舞足蹈,一高兴,铺纸提笔做起诗来:
自信我血红如霞,可染江山几万里。
谁言山河日月昏,洒血酬君扭乾坤。
放下笔,曹印道:“那大闹黄梅县的四个大盗不知何方人士,此等凶徒肖遥法外,大明律法威严何存?”又叮嘱四荆道:“你兄弟几个日后须多加留意,若得他四人下落,不管多远,我都要将他们擒拿归案”荆悝道:“恩师且宽心,我兄弟四人一定明察暗访,必叫那叶阳四人归案伏法。”
曹印让四荆做了自己的幕宾,在泰和大刀阔斧的改新,剔除陋习,严惩贪腐,奖励百姓举告违法县吏,严禁地主富豪兼并百姓田地。百姓听闻光宗皇帝御赐通天笏的大清官曹印来泰和主政了,有冤屈的纷纷前来告状,忙得师徒五人通宵达旦的审冤断屈,三月间翻案二百余起。
曹印道:“治国无他,行法而已。为官者,别无他事,从早到晚,只有一样,执国法行之于民,凡有人违法,不管是大恶还是小过,我等父母官,只要不惜一切将他捉拿归案,绳之以法,如此,则奸徒畏法如虎,善辈敬法如父,境内自然太平。”
四荆称善,师徒五人在泰和县雷厉风行,执法如鼎,一时政令畅通,气象一新,减轻了百姓许多负担,大家争相称颂新任县令。
这日,荆悝禀告道:“恩师,有人举报宫女户陈七并非宫女户,每年冒领朝廷三石粮食。”
荆非不解,问道:“大哥,何谓宫女户?”
曹印道:“家有女儿被选入宫者即是宫女户,朝廷每年给宫女户三石粮食,直到父母亡故为止。”
荆悝道:“陈七曾祖父乃宫女户,曾祖父过世后,依律不当再领皇粮,但其祖父、父亲、直到陈七本人,如今还在冒领。”
曹印大怒:“都已经过了三代人,怎么还领皇粮,荆非,你去叫蒋苑来,我倒要问问他这个县丞是怎么当的!”
荆非去了,荆鞅道:“恩师休怒,待问明原委在做商议。”
曹印微微点头道:“嗯,此事务要查个清楚明白。”
蒋苑来后,曹印笑问道:“蒋大人,曹某在京城时,也常出入宫廷,认识一些宫女,记得有个姓陈的,听说我们泰和百姓陈七乃宫女户,不知他家女儿叫什么名字?”
蒋苑微惊,强做镇定道:“这个,下官只知道他家是宫女户,至于他女儿叫什么,下官却不记得了。”
曹印脸色一沉,愠怒道:“有人检举他家几代人冒领皇粮,此事是否属实?”
蒋苑冷汗直冒,惶恐道:“有这等事?容下官明日详查,果真如此,下官一定严加惩治陈七。”
曹印道:“嗯,你速去核查,这些年饥荒不断,边疆将士和百姓尚且缺衣少食,岂能容忍这些泼皮无赖蛀食国库?”
蒋苑退后,荆非道:“恩师让蒋大人去查怕是不会有结果。”
曹印道:“为何?”
荆非道:“刚才蒋大人的神情告诉学生,陈七冒领皇粮一事与蒋大人有关。”
曹印大惊,不敢相信蒋苑与此事有涉。荆斯道:“四弟所言极是,方才蒋县丞眼神惶恐,此事十有八九与他有染。”
曹印道:“果是如此,让他去查此事,岂不是与虎谋皮?”
荆斯道:“我明日与四弟亲去陈七家核查。”
荆非笑道:“三哥,你我马上去或许能查个结论来,待明日去怕是要竹篮打水了。”
曹印、荆悝、荆鞅相互看看,三人都点头称是。
晌午过后,荆斯、荆非回来禀告:“恩师,我们已经查实,陈七并没有女儿,嘉靖四十三年,其曾祖父陈全将女儿送入宫中,成为宫女户,至今六十四年了。”
曹印问道:“陈全哪年去世的?”荆斯道:“据里长讲,陈全过生乃万历五年。”曹印大怒:“万历五年至今已有五十年了,这厮冒领了五十年的皇粮,县衙竟没人察觉?”
荆非轻声道:“陈家乃本县大户,捕头倪景忠是陈七表哥。”
曹印一拍桌子道:“大户就能违法?捕头就能例外?此事必查。荆悝,你明日将户房历年来的卷册拿来细细查看,看看最近几年还有什么不法之事,全给我揪出来。”荆悝道:“好的。”
次日,曹印与众人正在大堂处理公务,忽有驿承送来文帖,曹印接过一看,是州府发来通知泰和县丞于农历腊月十五到州府报事的文帖。 曹印随手交与县丞蒋苑,蒋苑接过一看又递给曹印,曹印不解:“这是发给你的文帖,为何又复交与我?”
蒋苑诡异地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年终进贡文帖虽是发给县丞,但是各县知县可得亲自出面呀。”
曹印奇道:“何谓进贡文帖?”
蒋苑笑道:“大人高居庙堂,不知乡野之俗规。这文帖表面上是州府招各县县丞前去上报本县一年来的政事,实在是给各县安排一个过年送礼的良机呀,因此虽名为招县丞,各县县令没有不亲自携带重礼出面的。”
田和勇、丁信也都呵呵地笑。曹印怒道:“岂有此理,如今新皇励精图治,割除阉党,重振朝纲,可谓万象更新,本官以为,此等陋习不除,官场如何能得清净?百姓何以安康乐业?”
丁信笑道:“大人耿直,下官佩服,虽然新皇英明,怎奈官场自古如此,圣君贤王亦无可奈何呀。”
田和勇道:“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此虽为陋习,我等也当遵从才是,不然州府怪罪下来,来年我们泰和县就有苦头吃了。”
曹印拂袖而起,正色道:“曹印为官执法如鼎,曹印为民守法如山,此事我偏不去,蒋大人,你腊月十五直去汇报本县政事,休给他们一分一文,看他们要怎的!”蒋苑等人听了,惊得目瞪口呆。
曹印一时气愤,随手提笔挥毫,令道:“将此联挂于仪门两侧,以明我泰和众官之志。”衙役领命,受了楹联而去。
田和勇见场面尴尬,忙朝驿承使眼色,驿承缓慢退出,对正在门口候信的州府驿卒道:“惭愧,让兄弟久等了,烦请回报,就说泰和县腊月十五日准时前来。”接着要带驿卒到驿站吃饭,驿卒道:“谢了,天色将晚,我还要赶回向州府交差呢,饭就不吃了。”说罢转身就走,过仪门时,衙役刚贴好楹联,驿卒回头偷觑,但见联曰:
官大一级压死人
我不阿谀奈若何
3
这个送公文的驿卒姓张名玕,为人机灵,因急着等泰和县的回话以便早点赶回,见驿承进堂禀告后很久不出来,遂在门口悄悄张望,恰好看到曹印拍桌子直骂陋习一幕。张玕当驿卒多年,从来还没见过下级官员敢如此指桑骂槐指责上级的,因此受惊不小。
离开泰和后,张玕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就到了吉安府,张玕向州府驿承王安交差后自行到舍房吃饭。王安得知事已办妥,又想安排张玕明日到永丰县送达文书,遂径来舍房,刚到门口,听到张玕与他人说话,王安细听,只听张玕说:“这泰和县令胆子够大,竟然直骂进贡文帖是陋习,不肯送一分一文给州府,还公然书联在仪门两侧,说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我不阿谀奈若何,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耿直的县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