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妮不听,扑进王化举怀里一边捶打一边抽噎:好容易盼你回来,被窝刚焐热,你就忍心把姐扔家守空炕?跟着你我不怕遭罪!
王化举被她柔情感动,连哄带劝道:二妮,你是个好人,这些年为我家受苦了。爹刚走娘孤孤单单。农场现在没有房子,住帐篷蹲马架子不叫带家属,你去住露天底下?等有了房回来接你。
二妮扬起脸,目不转睛盯着他:当真?明年,明年行不?
王化举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扭过头应道:当真。
二妮扳过他头,生怕失去宝贝似的按在自己胖鼓鼓胸脯上,用训孩子的口气说:你现在是国家干部,你就是姐的命。丑话说头里,你万不能学陈世美!你学陈世美姐找包龙图铡了你!王化举被捂得喘不过气,背脊后直冒凉气。
来毛山三年,王化举一心扑在工作上。夜深人静也思念母亲和家,思念二妮,念及她的好和她的苦。可翻出那张从不示人的结婚合影,甜蜜幸福感便不翼而飞。
每月发工资他都往家寄钱,每年一次探亲假也照常回家。久别胜新婚是种享受,天天在一起难以忍受。他对二妮一再谎称没有房:农场每年只盖两栋房,我是党员好意思同人争?只怕三五年解决不了!他希望二妮失去耐心提出离婚,那样既遂他心愿,又不挨包龙图铡刀。
毛山农场很少有人知道他已娶妻。有人要给他提亲,他只摇头不说话。
站长平青云比王化举大二十岁。西安事变第二年,他和同学从河南徒步投奔延安,进了“抗大”第三期,参加过百团大战,解放战争随陈赓打到两广云南。五三年卸任师参谋长,转业到省公安厅当副厅长。十五年间仕途象他的名字平步青云。
人生之路太顺容易栽跟头。五七年整风他头脑发热,说了不少过头话,多亏老首长护佑,没戴右派帽子但处分不轻:留党察看行政降三级,下劳改分局当科长。
老平栽了大跟头也学会喝酒。一天三顿有时上班醉熏熏的。高兴起来唱抗大校歌: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机关领导找他谈话,他公然宣称破罐子破摔了!还“老子老子”的出言不逊。
牛顿的惯性定律同样适用于人生之路。人走红时一顺百顺事事顺,倒霉时候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擂。老平老婆所在的服装厂精简非生产人员,她不愿下车间当工人逼老平去找局长。局长称没法安排,老平走廊里大叫大嚷:虎落平川遭犬欺!这个好安排那个好安排,有头有脸的小老婆都好安排,就老子正宗老婆安排不了?别把老子当傻瓜,惹急了老子毙了你们!活脱脱《红楼梦》里那个功勋家奴焦大。
老平手中无枪也毙不了谁。他只是道听途说,并不掌握谁是谁小老婆的真凭实据。众人推推搡搡把他劝回家。他没有象焦大嘴里被塞马粪,但受到远比塞马粪更严厉的处分:开除党籍,行政再降两级,从正科降为一般干部,下放毛山农场。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平青云来毛山后反变了个人:他静下心思前想后,四十出头奔五十,六个孩子嗷嗷待哺,破罐子经不起摔,日子好孬还得过下去。他不再沉湎于光荣和辛酸的回忆,下决心戒掉酒,工作勤勤恳恳象头被驯服的蛮牛。
孙书记颇为尊重他,于、汪两位场长对他也很客气。考虑到他子女多家庭困难,连降五级工资凭心而论叫谁都难以承受,农场党委打报告,建议对他只降职不降薪得到批准;接着又安排他大女儿上班,老平得到些许抚慰,孩子似的大哭了一场。
王化举和平青云这对老少搭档配合默契,一个分管政工管教,一个专职管生产,良种站连续三年被评为先进单位。
蒋乐生蓝蓉加入良种站,使这个院子平添青春气息。蓝蓉是唯一的女性,明亮的眼睛柔美的声音恰似万绿丛中一点红。每当夜幕降临,兼作宿舍的会计室飘出悠扬的二胡声。
总帐会计颉颠是就业农工,这古怪名字象和尚的法号。王化举告诉蒋乐生:此人会计水平了不得,任科长和局财务处长都佩服他。你跟他好好学,定会成为高手。
蒋乐生庆幸遇上好领导,学会计又遇到高人。他管颉颠叫师傅,扫地抹桌烧开水全包,不需老头动手。
每天上午他跟随平站长下地,完成统计那摊子活。下午回办公室填报表,然后开始记帐。捧起帐本没等打开,颉颠冷冷地问:你洗手了吗?
蒋乐生回答:进屋时洗过。
颉颠以不容反驳的口气说:重洗,下回记住。
别看这老头邋里邋遢,编的凭证记的帐整洁如新,如同有收藏价值的艺术品。阿拉伯数字一律75度角倾斜,整齐划一占半格子高度。更正的地方一律红线划消,黑红相映更显清晰美观。
颉颠看中蒋乐生聪明好学,但不应承做他的师傅:你认个二劳改做师傅,不怕别人说闲话?有时候也哼哼呀呀答应。
自古便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说法。颉颠明白,农场眼下缺会计暂时用他,等教会了别人他就得滚蛋。下大地干活或者喂牲口,他年纪大了遭不起那罪。出于怕被“饿死”的防御本能,他对蒋乐生的求教守口如瓶,有时不得不敷衍一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