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了。王有德眼里闪动泪花,带领其余七个人站成一排,起歌“社会主义好——预备——唱!”八个康复病员抖擞精神,齐唱当时最流行的歌: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被打倒……
见马书记愕然,陪同检查的徐其虎不无得意地解释:搞任何活动都须突出政治,办康复班也是一样。所以我规定饭前先唱革命歌曲——没有社会主义,病死饿死有谁问?
他朝马祥瑞谄媚地笑笑,期待得到表扬。
病员们端着搪瓷饭盆,唱完一段还要唱第二段。尽管歌声沙哑不整齐,但每人都在用心唱,眼里闪着感激的光芒。
马祥瑞鼻子酸酸的直想哭。他拦住王有德说:老人家别唱了,快吃饭吧。省下力气养养身子。
回到大队部支开别人,他把徐其虎狠狠熊了一顿。骂他混蛋,荒唐,给社会主义抹黑!马书记泪流满面说:我们工作做成这样,让老百姓挨饿、得病、去死,对得起他们吗?办这班实属不得已,救一命是一命,实在救不了命,父老乡亲临死吃口饱饭也好闭眼,可你规定他们开饭前先唱歌!什么突出政治?说穿了不就是让感激你?给你唱赞歌?对你感恩戴德?你,你不仅无知,简直无耻之尤!来牌楼工作三年,没见他发这么大火。
马祥瑞拂袖而去。徐其虎牙咬得格格响,颔骨上刀疤因为激愤而泛红,眼里闪着锥子般凶光。这个顶头上司如压在他头上的磨盘,压得他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妈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事隔不久,徐其虎复仇的机会来了!他决计趁反右倾铤而走险,搬掉头上这块磨盘。连夜给县委写具名检举信,列举马祥瑞反三面红旗的十大罪状。
反右倾如火如荼。踏破铁鞋无觅处,典型送上门来,马祥瑞中箭落马。
公社院子里人声鼎沸。
马书记解散害人的食堂,上头定了他的罪!
马书记分给社员零散地种,上头说他瓦解人民公社复辟资本主义。
走!去问问县里!凭什么撤马书记职?
干部好孬老百姓最清楚。马书记这样的书记我们留下!
对!上县里,一定要把马书记留下来!
人们越议论越激愤,几个中年汉子带头,向大门外潮水般涌去。
乡亲们,父老乡亲们!请留步,听我说几句话。马祥瑞穿薄薄的中式对襟棉袄,外套洗得泛白的蓝斜纹中山装,肩上背着总不离身的黄书包,左手拎一只旧帆布箱,右手提捆得方方正正的行李从宿舍走出来。头发刚理过,棱角分明的四方脸刮得干干净净,只是眼里布满血丝,露出疲惫困倦的神色。
马祥瑞放下行李,朝满院子男女老少深鞠一躬:父老乡亲们,感谢大家来送我。来牌楼乡三年我做了点该做的事,有些还没能做好。至于工作我无条件服从组织安排。大家的心意我领了,天寒地冻快回家歇着吧,千万不要胡闹,惹下麻烦给我加罪了!
他的话说服了大家,众人的激愤情绪渐渐缓和下来。拄拐的白发婆婆挤到他跟前扑通跪下,从怀里掏出四个熟鸡蛋哭诉:恩人啊,我活七十几岁,没见过你这样的好官!鸡蛋是娘家侄子拜年送的,给恩人路上充充饥。
白发婆婆一带头,七八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也跪下来。异口同声祷告:马书记啊,我们舍不得你走!你是大好人,观音菩萨保佑你,一生一世平安!
马祥瑞慌忙双手扶起老婆婆。他两眼胀热鼻子发酸,**辣泪水夺眶而出。他把鸡蛋塞进老婆婆围裙打上一个结,哽咽着说:奶奶,你老人家心意我领了,请回吧,乡亲们快请回吧!
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两个中年人提行李走在前,马书记时而抱拳,时而扬起双臂跟众人打招呼。出院门径直奔向嘎斯车再没有回头。卡车鸣响了喇叭,颠颠簸簸上了通往滨海的公路,留下黄龙般一股烟尘,公社大院里里外外号啕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