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嶙峋的石笋间伸出了一只手。
那手指甲奇长,像钩子一样微微蜷曲着。仿佛是从嶙峋的石壁间延伸出来。忽然间从侧后方探出,尖锐的指甲眼看就要刺破他的皮肤。
谢映之微一偏首,钩子般的指甲堪堪擦着脸颊略过,被他一手轻巧截住。
他淡淡道,“阁下的左手还用不习惯罢你右手怎么了”
黑暗中那怪人一抖袖子,翻手到身后。
其实谢映之早就看到了,他右手的三根手指的指端都少了一截。
这是在千家坊的地洞里被萧暥连指甲带指尖,一剑削去。
“不管你的事”那怪人恼羞成怒般狠狠抽回左手,力气极大。
然后他自顾自往黑暗中走去,一边道,“你能找到这里,本事不小。”
“过奖,我没什么本事,是杨管家领我来的,”谢映之说着信步跟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像在山间闲游漫步似得走着。看上去似乎是两人早已相识,不过旧友携游。
谢映之边走边闲闲道,“今天是杨启公子的生辰宴,静湖泉边宾客如云,阁下不知道吗”
那怪人兴趣缺缺,“无趣。”
“阁下深居府地洞天,难免对俗事不上心,但我还是得提一下,我主公是今晚最大的客户,他让我来看看,阁下的留仙散是不是真的达他所期望。”
那怪人脚步微微一止,哼了声,“最大的客商西北来的”
“正是,”谢映之道,“凉州。”
闻言那怪人嗤笑道,“上次的凉州客还欠着我一笔钱,你们西北的客人不守信用。”
谢映之道,“主公准备了一千两百金,欲买阁下的金不换,钱已经交给杨侍郎。不信,阁下可以去问。”
“一千两百金就想要金不换,不够”
“这只是订金。只要货好,主公还会追加。”
那怪人道,“那你出多少”
“一座城,河沧城。”
那怪人笑道“这么大方。只是可惜,我困在这地方,给我十座城也没用”
谢映之淡淡道,“潜龙在渊,终有腾云化雨之时。何必着急。”
那怪人闻言,默默品咂了片刻,似触动了什么,终于松了口,“跟我来罢。”
他话音刚落,嶙峋的石壁后又走出了一条影子,是一个壮汉,点着火把在前面照明。
沿着崎岖的石路走出片刻,是一个地下的石厅,眼前豁然开朗。
谢映之去过千家坊的地穴。那是张缉他们这群明华宗教徒开凿的,所以规模不会太大,远远不能和这个天然的洞窟相比。
这里真可谓天地造化所成,鬼斧神工。
头顶是黑黢黢的一片。火光照去,才能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穹顶。
抬头望,到处都是根根下垂的石笋,石笋尖有水低落,角落里停满了收拢着翅膀的蝙蝠。密密麻麻一片。
那怪人点燃了灯烛,四周就立即亮堂起来。
这石窟四通八达,如同迷宫,石厅由天然的石笋石壁分割成好几个区间,居然还有一个泉池。
泉池边有石桌椅。
桌案上面有各种陶罐,药碾,药炉。
那怪人从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瓷瓶,递给谢映之。
谢映之打开瓶,闻了闻,摇头道,“这不是金不换。”
怪人声音中透着不悦,“这已经是最纯的留仙散了。你休要挑事。”
谢映之道,“我不是说纯净与否,而你的火候和时辰掌握得不对。”
“什么”
谢映之悠悠道,“金不换之所以难成,不是因为提纯,而是火候和时辰难以把握。火候大了,制出的散,味道焦而苦。火候小了,制出的散味幽而涩。时辰长了,则凝结成块,时辰短了,则虚化成烟。委实不好把握。”
那怪人错愕道,“你还懂制药”
谢映之微笑,“我若不懂,主公如何派我来看货。你且把药书给我。我告诉你错在哪里。”
那怪人想了想,从袖子中取出一本残卷。
那残卷有些年头了,纸张脆弱发黄。残缺的扉页还能看到灵水流云纹,这纹样在他的玄首指环上也有。
谢映之只是一瞥,心中就是一沉。那本书是玄门禁典幽绝书。记载了不少鲜为人知的玄门秘法,艰深晦涩却威力极大。
但这不是主要的,它成为禁法,是因为其中很多法门太过阴诡,修炼之后,意志不坚者很容易被迷了心智,也就是俗称的入魔。这一点和修炼高阶秘术有同工之处。
果然,此人和玄门颇有渊源。
谢映之道,“看来阁下是玄门的人”
那怪人沉默不语,但是却也不肯把书给他,而是翻到其中一页,指给他看,“制散之法就在这里。我已经前后看了无数遍,烂熟于心,根本就没有你说的火候和时辰的。”
谢映之瞥了一眼,道,“阁下不知,玄门的书页是有夹层的么你这样看不到。”
那怪人动作一滞,“什么”
随即他立即警觉,“你又怎么知道”
谢映之毫不避讳道,“我以前是玄门的人,犯了点事儿,被谢映之逐出玄门了。”
那怪人阴森森道,“你犯了什么事”
谢映之坦言,“我们都一样,都有不足为外人道之苦衷。”
那怪人冷笑了下,这才终于把残卷交给他,一边尖酸道,“谁和你一样了,我若还在玄门,他谢映之算什么。”
谢映之接过残卷,仔细看了看,随口道,“阁下的修为很高,自是看不上我。”
“那是当然,谢映之资质平平,这样的人都能当上玄首,这玄门快完了。”
“对,”谢映之把那一页照着烛火,轻描淡写道,“玄门中不服他的人很多。”
“那是自然,凭着比女人还好看的长相和晋阳谢氏的出身当上了玄首,没有真才实学,在这乱世之中,不过是个摆设,早晚要死于,哎你做什么”
他忽然声调突变,急扑上前。
谢映之轻轻啊了声,似乎还在惊讶怎么会这样
火苗顷刻将残卷吞没。
那怪人发疯般一把夺过来,残卷在他手中化为灰烬。
谢映之颇为惋惜地叹了声,解释道,“这字迹要在火光下才能映现。所以我才”
那怪人气得蜷曲的手指阵阵抽搐,
“杀了他”
黑暗中噌噌的兵刃出鞘声,五六条人影从石窟后窜出。刀光闪过,朝他劈砍而来。
谢映之脚步轻移,衣衫过处,尘埃不染。
也没见他用什么手法,几个大汉举起大刀,对着一根石柱一通猛砍,满头大汗。
那怪人冷冷道,“好个障眼法。”
“雕虫小技,见笑。”
“把雕虫小技用到这个程度,阁下的玄术造诣精深。”那怪人手指一弹,指间一声尖锐的哨响。
那几个大汉才猛地惊觉。面面相觑。
“障眼法短时间内不能用两回,你还有什么招数”
“我还真是无计可施了。”谢映之坦然道,“但是东方教主,若杀了我,你也出不去了。”
那怪人蓦地一诧,阴森道,“你知道我是谁”
“全城都在通缉右手的指端少了一截的人。日月教的东方教主。我一看到你的手就知道了,还有”
他扫视了一圈那几条汉子,“你现在身边只剩下这几个教徒了,困在这大梁,难以脱身,对不对”
教主冷笑,“你倒是蛮会为别人想的,很好,现在你也别想再出去了,让我把你的假脸扒下来,看看你的真面目。”
然后他喝道,“抓住他”
就在这时,黑暗中,台阶上传来了清冷的脚步声。
长廊的一边是客舍,一边临池,廊上波光荡漾。
月亮高悬,映着泉水一片深邃。晚风徐来,可以听到不远处静湖泉那里传来的喊杀声,空中有淡淡的留仙散的异香飘散过来。
寂静中,萧暥与曹雄对面而立。
烛火的柔暖照出他绝色容颜,一双烟蓝色眼眸中却倒映月光,却显得清冷幽寒。
曹雄的目光片刻不移盯着他,就像要在他脸上烧出个洞。
萧暥明白了,这架势,他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甚好。”曹雄迫不及待似的,几步上前搀扶住他。臂膀蛮横地穿过他腋下,箍着他腰间的手如同铁钳般收紧。让萧暥觉得每迈出一步,就像拖着沉重的镣铐。
他眉心微敛,思忖着这曹雄如临大敌对付自己一个瞎子,至于吗
他嘴角略略一勾,“夏侯先生的手能松一下么,我迈不开步了。”
曹雄凑近他耳边,“先生眼睛不便,我怕先生摔倒。”
萧暥心中冷笑,这是担心他半道上夺路而逃罢
他有那么怂么
既然来了,他倒是要看看这曹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曹雄的雅舍比他那间专供伶人休息的房间要大得多,也华丽的多。
雅舍里有泉池,泉池边有靠榻,靠榻边有矮桌,桌上有茶具点心,当然少不了香炉和留仙散。
这是供客人躺着吸散,吸完了就去泉中行散的。
萧暥眼尖地发现,这泉中似乎还养了鱼。
古代的鱼疗
只是这鱼疗的鱼好像有点大
每条鱼有手掌大小,扁平的身体,在水中穿梭极快,就像一把把利刃破开水面。
就在萧暥目光空茫地站在池水边时,曹雄对一个侍卫点了下头。
侍卫端来了一个铜匣子。
曹雄彬彬有礼地走过来,牵起他的手,缓缓放到了匣子里。指端传来了马蹄金冰冷厚重的触感。
“这是三千金,先生赏脸舞一曲”
曹雄说着目光灼灼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身段。
草草草让他跳舞
萧暥果断拒绝,“我是琴师,不会舞。”
“那唱个曲也行。”曹雄豪爽道。
萧暥顺口回绝,“也不会唱。”
曹雄啧了声,“可惜了。”
萧暥随之心中咯噔一下。
糟糕,大意了
大雍朝的伶人和娼不同之处,伶人是有艺籍的,从小就会进教坊学习,不论男女教习歌舞乐曲,再择其所长发展。
虽然说他可以全推说眼盲,但是疏漏终究是疏漏。
萧暥自知失言,赶紧计划战略性撤退,“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就”
三十六计走为上
“等一下,”曹雄道,
果然没那么容易脱身。
“先前我说到凉州特产的鱼,先生既然来一趟,不尝尝”
请他吃鱼
不是什么人投喂他都吃的,不然他早活不到现在了。
“多谢,”萧暥道,“子睿快要回来了,我还是去等他罢。”
说着他装模作样地摸索着,向着门的方向走去。
曹雄阴沉沉道,“先生错了,门在这边。”
说着他不容分说,扶着肩膀拨转他的方向,道,“先生这边请。”
这边欺负他瞎
这边哪里有门,明明是个水池
曹雄想让他掉池里
这念头还未转过,他心下一沉。
这曹雄莫非是在试探他。看他是不是真瞎
曹雄逼近道,“先生请。”
萧暥心一横,反正池不深,就当洗个澡了。
他刚迈出一步,一个侍卫拿着一只鸟笼走上前来。
曹雄抬手从笼子里掏出一只金丝雀,翅膀毛被剪掉了。
他抚摸着那只雀儿的背,忽然将它向池水上一抛。
雀儿来不及扑腾了,就被水中跃起的鱼咬住了
水面上起了一层血雾。
闻到了血腥味的鱼蜂拥而来,片刻后,水面上只剩下漂浮的鸟羽。
萧暥看得目瞪口呆。
曹雄道,“凉州特产虎头鱼,肉质坚韧,味道鲜美,先生真的不喝碗鱼汤再走”
去泥煤的虎头鱼,是食人鱼罢
曹雄阴森森道,“先生改变主意了,陪我一起喝鱼汤,那就转过身,往回走。如果先生依旧想回去,笔直出门就行。”
那是给他出选择题了。
萧暥心念电转,依旧不改口,“多谢先生美意,我还是回去罢。”
说完他迈开步子往池子的方向走去。
曹雄眼皮一跳。
就见萧暥朝着池中牙尖嘴利的虎头鱼,又走出了一步。他走得很慢,摸索着前行,好像真的看不见,一双烟色空濛的眸子里带着一点哀。
曹雄紧盯着那个背影,身段清削,衣衫如云,仿佛来一阵风都能把他刮落进池子里。
看来,真是瞎的吗
萧暥已经走到了池边。
此时,魏瑄还没有回来,谢映之情况不明,他绝对不能掉马。
他看着这些虎头鱼的个头和数量,冷静地衡量跳下去的危险系数。
曹雄远来,天气炎热,虎头鱼不会带太多。
论个头,这鱼没有手掌大,只要护住脖颈,想咬死人不大可能,最多在身上咬几个洞。
池水也不深。落水后他可以立即爬上岸。
他毕竟是杨拓请的琴师,只要他真是瞎子,曹雄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他心一横,往前跨去。
紧接着脚下一空。
随即一双手臂忽然从身后抄住了他。
他的脚尖刚沾上池水,几只虎头鱼还来不及游近。
曹雄就从身后抱住了他,语气狎昵道,“当心,别湿了鞋。”
萧暥急促地喘着气,紧接着,一双大手不轻不重地隔着衣衫捏着他柔韧的腰身和紧实的腹部。
“你身上全是肌肉,琴师呵”
萧暥心中顿时又是一凛。
卧槽掉马了
原主这身体虽然清瘦,却不单薄,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线条凝练优美,腰身精窄纤细,如果要说像,就像破开云层的,轻灵矫健的雨燕。
“恐怕是常年戎马,才有这样妙的身段罢。”曹雄赞道,随即就借着这个姿势将他压制在池边,狭小的空间里,力度优势尽显。
萧暥一开始失了先机,现在背对着曹雄,完全没有反击的机会,最糟糕的是,他手头还没有兵器
曹雄凑近他,炙热的气息喷在他后颈,压抑的声音道,“你究竟是谁”
萧暥喉结动了动,没说话。还没到最后一刻,要沉住气。
“你心跳得很快,”曹雄用一只手臂箍紧他,腾出另一只手拨开那凌乱的发丝,扣住他的咽喉,“说出来,我就不怪你。”
萧暥不动声色,手微微下移几寸。
就在这时,忽然大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