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被追赶。
所以他才会逃跑,拼命地逃跑。
「可、可恶……为什么、会这样……」
他一边喘息,一边回头朝身后望去。身后仍然有两个相同打扮的男人正不近不远地追着他。
青色的制服,戴着帽子,腰上别着警棒和手枪,还有无线电对讲机——如假包换、真真正正的警官身影。
「为什么会这样……!」
「站住、强盗——!」
一名警官适时的叫喊声说明了情况。正如其所言,男人的手上紧抓着和他明显不搭调的女式手提包。
男人在今天的工作中最先注意到的,是富裕老妇人所提着的手包。
他悄悄尾随其后,在四下无人之处从老妇人身后赶上去抢走手包——到此为止都很顺利。
可是,没想到正要逃走时却遇上了巡逻中的警察——!
「可恶、为什么!?」
不应该会这样的——男人一边叫喊一边不能理解的想着。
他认为自己特别地被幸运所眷顾着,所以不应该会被警察抓住。
不过,身为法律守护者的警官当然不可能去理会那种任性的主张。
「站住——!」
男人为了甩掉穷追不舍的权利走狗们,发疯般地移动着脚步。
「哈啊……哈啊……」
男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奔跑着。
他名叫佐伯龙二。正如故事至今的发展所示,他是个靠着偷窃和抢夺之类的小偷小摸糊口,不成气候的犯罪者。
因为其堕落的过程太过典型而缺乏趣味性,所以就在此忍痛割爱了。不过佐伯在堕入探渊、最终走向犯罪时,却稍微脱离了「典型」。
尽管是毫无计划性的冲动型犯罪,但他却干得很顺手。
那大概是所有小偷都会羡慕的理想结果:抢来的包里装着巨款,途中不被警察追捕而成功逃走,因为没有暴露相貌所以也未被通缉。
那当然只是单纯的偶然了。不过完全自暴自弃而实施的犯罪轻易便成功的事实,却使得怠惰男人的人生观发生了改变。
佐伯是这样想的,「如果能这么轻易搞到钱的话,就没有必要再汗流浃背的工作了。」
从那以后,他只要一囊中羞涩就去盗窃,而且全部得手。这使得他初犯时所抱有的乐观心态更加膨胀,现在就如获得天启之人一般确信自己不会被捕。
因为自己特别的幸运。
——不用说,偶然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只要不是真的被上天所宽恕,现在的结果也可以说是当然的结局。
不过即便如此,佐伯此时仍未反省自己的行为,边诅咒着世间的不公边继续奋力逃跑。
「可恶、可恶、可恶!我——我不会束手就擒的!」
就算他这么说,可连本人也明白状况相当的不利。他毕竟是超典型的现行犯,被逮捕的话毫无辩解的余地。
这样下去,逃脱的可能性也低得叫人绝望。虽然追捕者目前只有两人,但呼叫增援的话自己马上就会被包围。
(总之一定要逃掉。只要越过这个难关,之后总会有办法的。之前都没有被抓到过,之后也不应该被抓到——一定是这样的。)
由于相貌已经暴露,所以即使逃脱也不可能「总会有办法」的。不过佐伯却仍然相信着自己的运气。这已经可以说是达到盲目的状态了。
所以他只是一心思考着如何摆脱这局面,寻找着其他手段。然后——他找到了。
「噢啦!」
「哎……哇!?」
佐伯灵巧地转换方向,冲进了远远观望追捕的人群中。他的目的不是混入人群逃走,而是为了劫持其中穿着学生服、貌似中学生的小个子少年。
他从背后束缚住呆呆站着的少年,将匕首架在了少年的颈部。佐伯用充血的眼睛瞪着察觉其意图、表情僵硬的警察,大叫道。
「不要过来!我会杀了这小子的,啊啊!?」
「——!」
与佐伯叫喊的内容相比,警察们更加忌惮那明显脱离常轨的口气,他们停下了脚步。围观人群在慢了一拍之后,也一起朝后退去。
紧张的沉默充斥四周。
佐伯背靠墙壁,一边用匕首架住作为人质的少年,一边向四周投以警戒和威吓的视线。与他对峙的警官们也无言地撂好了架势,窥探着机会。
此外,不断增加的围观者则远远地眺望着他们。尽管为了避免殃及池鱼而保持距离,不过却出于好奇心而没有逃走。就这一点来说不愧是日本人。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警官之一。
「喂、喂,冷静……」
「闭嘴!」
佐伯没等他说完就怒吼道。
「我说了不准过来吧!你们听不见吗!?」
「冷静一点!就算你这么做也逃不掉的!」
「不做的话怎么会知道!」
(不,拜托你明白下好不好。)
警官在心中呻吟道。其实只要仔细想想的话,就应该能马上明白的。可是,这个男人却持续着无谓地抵抗。
警官不知如何应对,进退维谷。既不能按佐伯的要求从这里撤退,又想不出解教人质的方法。
再仔细一看,人质是小个子的——虽然穿着学生服起码应该是中学生,不过在体格上却像是小学生的——少年。
再补充一句,他还是个面容可爱,不穿学生服也许会被当成女生的少年。虽然他没有因为害怕而哭泣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却也实在无法期待他能自救逃脱。
(该怎么办才好……?)
(……该怎么办呢?)
人质少年与警官同时在心中困惑地叹息道。
哪一方不对是一目了然的。尽管自古以来从警察手中逃掉的犯罪者并不罕见,但从男人的角度来看,他因欲加之罪逃脱的可能性低得接近于零
不过与此同时,也看不出他犯下了多么严重的罪行。从手中的女式手提包来推断,大概是作为抢劫之类的现行犯被追捕吧——
少年不知道自己得出了分毫不差的正确答案,思考着对应的方法。虽然制服他很简单,但那样他除了盗窃,还会被加上挟持自己作为人质的罪行。那实在有点太可怜了吧。
满怀慈悲的少年这样想着,给了男人忏悔的机会。也就是——
「那个,这样做是不对的。」
「——啊?」
「我觉得与其加深罪责,还不如老实投降,赎罪之后重新做人比较好
他面对被逼上绝路的犯罪者,晓之以理地劝导着。
「呐……你……」
当然了,佐伯没有对教育自己的少年表示感谢。
「你在小看我吗!?你看不见这个吗,啊啊!?」
和少年的希望正好相反——另外,和警官以及围观者的预想一样——佐伯以激昂、非常熟练的卷舌恐吓语调喊道,然后又用架在少年脖子上的匕首侧面敲了敲他的肩膀。
可是少年依然冷静得说道。
「不,那个地方我的视线稍微……」
「……」
从角度来看,想要看清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的确有点困难。可是——少年也许应该学习一下「在世上并不是诚实就好』这件事。
「这……这个、小鬼……」
男人以为自己受到侮辱,身体颤抖得连旁人都能感觉到危险。
担心的警官慌忙朝少年喊道。
「你、不要随便说些刺激犯人的话啊!」
「哎,可是——」
「怎么,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少年回头仰视着恐吓自己的佐伯,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样下去的话,我就不得不逮捕你了。」
「什么……」
「可是那样会加深你的罪责,也许还会受伤。所以我希望你能放弃无谓地抵抗投降——你觉得如何呢?」
「……」
佐伯已经无话可说,用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瞪着少年。
可爱、会被误认为少女般的容貌,以及与此相衬的纤细体格。少年怎么看都不适合粗暴的举动,殴打他人搞不好还会使自己的手受伤。这样的人在劝自己投降,希望他放弃「无谓的抵抗」束手就擒。
「哼……」
就算堕落的犯罪者也是有自尊的。不,正因为已堕入深渊,所以自尊心才会异常的高。
尽管他只是以弱者作为对象,但现在也是生存在依靠暴力谋生的世界里。他不可能会笑着饶恕否定那力量的柔弱少年。
「开什么玩笑!」
佐伯那原本就很脆弱的理性之弦「砰」的断掉,他用握住匕首的手施力想要割断少年的喉咙。
——但是。
「——啊?」
无法动弹。匕首好像在空中被固定了一样,无论怎么使劲也纹丝不动。
「——哦?」
紧接着,抓住少年的手臂上突然被施以千斤的重量。
就好像少年的身体突然石化了似的。他无法承受重量朝前倾斜。然后——
「——哎?」
天地变得上下颠倒。
他朝上一看,发现头便上方看得到地面。身体有了「大概失重就是如此」的朦胧浮游感。
佐伯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回转。
也许是因为危机而使得感觉加速,或者是的确很缓慢,回转速度迟缓得让人焦躁。那时间慢到能让他张望四周,从少年抓住自己拿匕首的手臂一事上理解「啊啊,被摔出去了」。
不过,他微微察觉到了战粟的事实。因为他是被摔出面浮在空中,所以不可能永远漂浮下去。
前方是坚硬的沥青地面。对毫无武道心得的自己来说,做出自救动作是不可能的。
从这高度摔到地面的冲击——光是想像就直打冷战。
(住、住手)
少年当然没有听到无声的尖叫,强行让他的后背着地。佐伯因为预感到剧痛而屏住了呼吸——
「嘿……哎?」
和他的预想相反,几乎没有接触地面的冲击。他感觉到的只是好像在沥青路面上滚翻程度的,算不上疼痛的轻微刺激。
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少年通过他被抓住的手臂操纵重心,使他摔倒时本该仰面朝天的身体不知何时变成了俯身向下。
在他身体静止的同时,背上被施加了轻微的重量,接着手臂也被拧住。
——剧痛在那时开始袭来。
「嘎!?」
无以言表的痛苦袭向肩膀和手腕。即使他使劲摆动着剩下的三支手脚,背上的重量也完全压制住了身体,根本无法逃走。
「请不要抵抗。乱动的话——会折断的哟?」
「——!」
淡淡的警告封住了他拼命的抵抗。虽然那可爱的声音听起来还未迎来变声期,不过其口气却泰然自若得不像是在争斗之中——仿佛这样危急的经验并不罕见一样。
佐伯被那差距中诞生的异常魄力所震慑,甚至忘记抵抗被冻住了一样。
(这,这个小子……是什么人?)
警官心中也涌出同样的想法。对因为职业关系而掌握逮捕术的他们来说,能够切身体会到少年的能力早已远远凌驾于自己之上。他们意识到那少年虽然还是孩子,却已经足以被称为达人的异常。
(那孩子……到底……?)
片刻,他们因为过于惊讶而愣住了,不过注意到少年的眼神时又马上想起自己的职责。小跑着冲上前去,拿出了手铐。
就在这时。
「唔……唔哦哦哦哦!」
佐伯因为手铐的响声回过神来,发疯般地挣扎起来。
「请住手!要折断了哟!?」
就算少年因为担心佐伯而发出警告,佐伯也毫无停止的意思。因此,少年判断这样下去会骨折或者韧带断裂,不由得放松了力道。
佐伯没有放过那个机会,挣脱了少年的手。
「——啊!」
佐伯撇了一眼因为冲撞的作用而后退的少年,便如脱兔般飞奔而去。
警官们咄嗟间交换了下眼色,决定分兵两路。一人继续追捕佐伯,另一人朝少年走去。
「你不要紧吧?」
「——啊,是的。」
少年目送佐伯的背影远去后,发现警官靠近而转身微笑着回答道。
然后很愧疚地低头说道。
「抱歉,让他给逃掉了。」
「啊啊,不,已经足够了。你干得很好了。」
「可是——」
「不用在意。逮捕犯罪者是我们的工作。比起那个,你有没有受伤?」
「是的,不要紧。」
「是吗,那就好。」
警官打心底松了口气般点点头,之后开始履行职务上的手续。
「那么,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
于是,少年露出非常可爱的微笑说道。
「我叫神凪炼。」
他用果然很可爱的声音报上了姓名。
与此同时。
侥幸逃脱的佐伯一边轻快地迈动着脚步,一边窃笑着。
不过他很快板起舒缓下来的面孔,朝右手腕望去。那里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却时断时续地传来痹人心肺的疼痛。
大概是挫伤吧。那是强行摆脱炼的关节技的代价。
(可恶,那个小子是什么人?明明又矮又一副女生相,却会使些奇怪的招式……)
佐伯一脸厌恶地在心里大放厥词道。不过对现在的他来说,就连此事都不过是再次确认自己不可比拟的幸运的一个因素罢了。
(没错,我果然是特别幸运的。我就算遇到这种事,都能不被逮捕地逃脱。)
佐伯打心底里如此认为。
这里插句题外话,精神病学里存在一种名为波利安娜(Polly~anna)症侯群的病症。那是以古老小说的女主角冠名的心理疾病。罹患此症的人会把各种事情都看得乐观。就算是不幸的经验或者惨痛的失败,他们也会从中强行发掘出「好的事情」,然后借此认定自己是幸福的。
也许有人会认为「乐观不是件好事吗」。可是,尽管失败的经验有痛苦的一面,但其同时也会成为人成长的精神粮食。如果将此当作「好事」来接受的话,虽然会使心情平静,却无法从中学到任何东西,也不会有所成长。自然也无法培养出上进心。
总之,过于积极的思考方式和逃避现实没有什么区别。错误就是错误,失败就是失败。正因为能够老实地承认它们、进行反省、在心中牢记不再重蹈覆辙,人类才能成长。
——这些只是题外话而已。
因此,佐伯根据自己的幸运而确信警官已经撤离,再次放缓了脚步。他今天也没心思继续「工作」,于是打算回家去。
可惜现实却没这么好康。
「……站住!」
正当他悠闲地迈开脚步之时,身后传来了制止的声音。他慌慌张张回头一看,只见紧迫不舍的警官的身影再次出现。虽然只剩一人,但丝毫没有放弃的样子。
「可恶。」
在他一脸忌惮地丢下一句话正要逃走时,眼前却出现了青色的制服身影。
「哇哦!?」
「……哎!?」
虽然佐伯也很惊讶,但警官却更加惊讶得目瞪口呆。自己明明是在确认炼的平安无事后才追过来,没想到居然还抢先一步。
不过警官在领悟到意外地对犯罪者形成了夹击之势后,确信了自己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