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钟峰,你这次回来,是看你表叔呢,还是看张景龙张先生?”李究珊已沏好两杯热茶分别放在谢钟锋、张石栓面前。
“看叔,也看张先生。”谢钟锋信手端起茶杯,放到嘴边刚喝了一口,忽然抬起头问:“表叔,张老师最近来过没有?”
李究珊忽然沉下脸来,从口袋里摸出旱烟,哆哆嗦嗦地装上烟丝,两眼苦涩地望着窗外:“张先生出事了,被监押在北邙监狱里。前两天已经贴出告示,明儿个午时三刻即对张先生实行枪决!”
一只白瓷茶杯盖子跌落地上,跌跌撞撞荡出老远。
谢钟锋与张石栓立刻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圆睁着两双呆愣愣的眼睛盯着李究珊问:“张老师他……他到底怎么啦?”“俺伯他……到底怎么啦?”
李究珊深深吸了一口旱烟,然后一股脑儿从口腔和鼻孔中把烟雾徐徐吐出,长叹一口气说:“咳!这张老师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只可叹好人不长寿、恶人活万年啊!”
又一噩耗如雷轰顶,张石栓霎时感到肝胆俱焚,天昏地暗,两腿酥软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仰天痛哭:“呜呜呜——好可怜啊俺苦命的伯伯!好可怜俺苦命的老爹啊!呜呜啊啊啊啊——”
“叫、叫啥——伯伯、老爹?张景龙是你——”李究珊望着张石栓懵懂地问。
谢钟锋忍泪回答说:“张石栓正是张景龙先生的亲侄子。”
“那咋又喊老爹呢?”李究珊愈发不解道。
谢钟锋两眼酸涩,泣不成声:“张石栓老爹张景圣被大恶霸昌之公暗下毒手,如今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啊,原来是这样!这才是多灾多难、祸不单行哪!”李究珊也极为伤感,兀自感叹一番后,忽然想起什么,指指楼上方向小声说道:“刚好今儿个豫西特委和洛阳县委的领导同志都在,我带你们过去见见,好好合计合计营救张先生的事儿。”
李究珊说着,引领谢钟锋与张石栓从店堂后门上到二楼,然后左曲右拐,来到走廊深处一间挂有“书画斋”字牌的厢房门前。李究珊伸手以“二三三”节律轻轻叩门后,少顷,房门打开一条窄缝,一个年轻小伙探身门外,谨慎地望着掌柜和谢钟锋问:“这一位是——”
李究珊附在小伙耳边一阵低语后,转对谢钟锋轻声道:“你们进屋聊,你叔我还得下去招呼生意。”说罢,头也不回地悄然离去。
小伙招呼谢钟锋与张石栓进入房间后,回转身谨慎地瞥一眼门外,然后轻轻把门插上。
谢钟锋向室内望去,见屋子正中放着一张画桌,正有几位儒士模样的人围在桌旁静观一位中年男子运笔作画。此时,他们都将目光转向谢钟锋与张石栓,刻意地扫视着。
“谢钟锋!”其中一个人脱口喊道。
谢钟锋一眼认出对方:“杨馨——杨校长!”
杨馨一把握住谢钟锋的手向众人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学生谢钟锋。这位先生是——”
“哦,这位是我的同学张石栓。”谢钟锋拉过张石栓忙向大家介绍说。
接下来杨馨依次指着桌旁三人向谢钟锋一一介绍说:“这位是洛阳中学资深教员兼洛阳师范历史系著名讲师刘久之先生;这位是孟县中学资深教员席囻光先生;这位是曾为东北115师联络参谋的知名人士袁晓萱先生……”
“杨馨同志,不用介绍了,谢钟锋还在省委当秘书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认识了!”刘久之示意大家入座,然后望着谢钟锋问:“怎么样?谢秘书此次故乡履职情况如何?”
“怎么说呢?简而言之,可以用两句话概括:感触良多,激情难耐!”谢钟锋接过杨馨递过来的茶杯,放到嘴边欲饮又罢,“哦,刚才我还没跟各位领导介绍清楚,我身边这位张石栓同学是张景龙老师的亲侄子。请先告诉我张景龙老师到底怎么回事?”
“是啊,我伯伯是怎样被他们捉到的?是哪个灭绝人性的家伙出卖了我伯?”张石栓望着刘久之迫不及待地问。
在场众人互望一眼,一时都低下头沉默不语。
少顷,在谢钟锋与张石栓期待的目光下,刘久之缓缓抬起头来,音调低沉而凄婉:“几天前,张景龙老师不幸被国民反动政府逮捕。张景龙老师是在火车上被黑特盯上的。”刘久之掏出手帕拭了一把眼泪接着说,“前些天,张景龙老师赶赴开封去找省委领导汇报工作,在辞别吕文远书记坐火车回来的路上,一个代号叫‘夜猫子’的暗探一眼就认出他就是通缉犯张景龙。‘夜猫子’一路跟踪直到洛阳贴廓巷,眼见张景龙进入6号宅院后,便急忙去洛阳警察大队报告。
“洛阳警察大队大队长昌之修得到消息,马上安排十多个警察戒严了外面街道,在房顶、墙头及各个路口都架起了机枪,把张景龙老师所在的6号院包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刘久之简要地向众人讲述了当时的惊人一幕:
贴廓巷6号院门前,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国民党警察正面对院门严阵以待。其中一个高个子军官用枪把敲打着门板大声喊:“张景龙,你已经被包围了,赶快出来自首吧!”
喊叫声掠过宅院里的连栋屋舍以及门窗上的精致木雕,使这所古朴幽邃的宅院平添一股恐怖消杀之气。
宅院二楼一间居室内,坐在桌前正埋头整理文件的张景龙听到喊声,急忙从座位里站起来,一个箭步走到窗前,掀开窗帘向外观望。看到门外街巷满是荷枪实弹的国民党警察为之一震,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一双眼睛在急急地打转,思忖着应急之策。
“张景龙开门!你已经无路可逃了,快出来投降吧!”门外喊叫声更大更强。
张景龙下意识地望望四周,然后回身望望室内,倏然,桌上摊开着的散乱文件映入眼帘,张景龙急步上前从桌上拿起文件,用火柴将文件点燃。
一沓沓凌乱的文件在张景龙手中微微抖动着,噼噼剥剥燃烧着,火苗由大到小,由小到无,最终化成一团灰烬,被张景龙慢慢投入桌下的废纸篓中。
楼下大门被撞得山响,喊叫声一阵紧似一阵。
张景龙缓缓直起腰身,从衣架上拿过外套穿在身上,镇定地整理一下衣领衣袖,留恋地回望一眼室内物什,然后坚定地步出室外,走向大门,毅然决然拉开门栓……
刘久之接着为大家讲述道:“张景龙老师就这样突遭国民党逮捕,被监押在北邙监狱里。这次和张景龙老师一起遇难的还有洛阳师范党支部主要成员张祥雯、韩大华、翟志励等几位同志。”
席囻光起身来回踱着方步说:“张景龙老师遭国民党逮捕的主要原因,其一是去年深秋纪念‘九·一八’开封龙亭游行活动,他们咬定张景龙老师是主要组织者;其二是因为张景龙老师由开封迁洛后,在负责豫西特委统战工作其间,按照上级指示,曾不止一次组织洛阳中学师生开展抗议游行活动,激起了国民政府的强烈不满。
“还有一种推测,就是张景龙老师回伊川老家拜谒范仲淹墓园的时候,巧遇号称“东霸天”的昌之公无端滋事,出于义愤,张景龙老师伙同几个随员将昌之公痛打一顿,逐出墓园。后来张景龙又组织当地民众开展抗暴斗争,打死昌之公一家十几口人。昌之公和堂弟昌之修侥幸漏网后,通过一些关系直接找到郑家藩那里反映情况,提供了不少关于张老师的所谓罪证。可见张景龙老师早已让他们盯上,因此上了他们这次通缉惩办的黑名单。”席囻光声调低沉地归纳了张景龙被捕的种种原因。
刘久之接过话题说:“郑家藩那里早已掌握了有关张景龙老师的诸多所谓罪证。张景龙已承认自己是大革命时期的共产党员。但是,对他所知道的共产党人却只字未漏,因此激怒了洛阳国民党头子,他们已经作出决定,明日午时即对张景龙老师实行枪决。”
张石栓霍地从座位上站起,将紧攥着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愤然说道:“我伯伯为人光明磊落大公无私,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国家社稷和劳苦大众。我真不明白他究竟犯了啥错,何罪之有?不行,我一定要找他们讲理!纵拼一死,也要救出我伯伯!”
“说得对,得找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一定要设法救出张景龙老师!”
谢钟锋和杨馨等人也都跟着站起来强烈呼吁。
“嘘——”,袁晓萱警惕地望望窗外,然后压低声音提示大家:“肃静!肃静!窗外楼下极有可能就暗藏有特务,咱们豫西特委和洛阳县委的领导们都是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集中到这里研究部署营救方案。希望大家克制情绪、保持冷静,集中心思听取特委领导的安排部署。”
在场众人极力克制地坐回原位,把泪火参半的目光集中在刘久之脸上。
刘久之缓缓坐直身子,环视一眼在场的众人,声调低沉而有力:“张景龙老师被捕后,豫西特委和洛阳县委的同志高度重视,经过多次研究,制定了一系列营救方案。截至目前,前两套方案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奏效,下面着重考虑第三和第四套方案。”
“第三套方案是这样的,”席囻光站起身望望大家说,“计划在今天下午由我和钟峰一道去找我的老同学、国民党军统豫西站站长关雄讲情,力争说服关雄从中通融。”
“关雄于1934年在开封两河高中读书,1936年加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密查组,先后担任国民党军统豫西站情报员、副站长兼行动组组长等职。”刘久之用疑虑的眼光侧身望望席囻光,“据说关雄举止斯文儒雅却心狠手辣,是军统内部有名的‘书生杀手’。你们此去一定要格外小心、谨慎应对,即使说服不成,也务必做到安全撤离。假如第三方案实在不行,咱们就实施第四套行动方案。”
“第四套行动方案是:由我负责组织各方力量于明天中午前赶赴法场进行营救。洛阳这边我已经做了部署,请在场各位务于明天中午前赶赴法场,三三两两分头隐入杂乱人群之中,做好准备,见机行事。”袁晓萱也跟着起身强调说。
“由于情况紧急、时间紧迫,请大家按照既定方案各司其职,分头行动。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刘久之缓缓站起身来,示意大家有序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