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城听钟毓媛绘声绘色地讲完了儿子在未来局的精彩表现,淡淡地一笑,问宇文明:“你是怎么想到‘多性繁殖’的?”
宇文明一歪脑袋:“这个很自然呀!”
“怎么自然?”
“多性繁殖的后代不是更优秀吗?”
“可是自然界里并没有多性繁殖的生物呀!”
“没有?”宇文明拧起了眉头。
“你不知道?”这句话一出口,宇文城自己也笑了:自己还真把儿子当成年人了,儿子才刚刚五岁呀!他不知道这些再正常不过。孩子的想象力总是无拘无束的,人类社会中多种因素“杂交”的例子并不罕见,如果甄别力不强,很容易就会被代入自然领域,就像有些人比较难区分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一样。
宇文明看了看妈妈,钟毓媛微笑着摇摇头:“明明,我们的自然界里只有单性繁殖和双性繁殖,没有多性繁殖。”
“为什么?多性繁殖不比单性和双性繁殖更有优势吗?”
“是有优势。但是多性繁殖风险更大,周期更长。如果一个物种采用多性繁殖的方式来繁衍,那么很可能没等到产生足够的后代,它们就已经被残酷的大自然淘汰掉了。所以即使地球上曾经偶尔出现过多性繁殖的生物,它们也不可能存活下来。”
“大自然为什么那么残酷?”
“不是大自然残酷,这是自然的本性。只有保证适应能力最强、最优秀的基因得到延续,生命才能进化呀!”
宇文城补充纠正道:“这种说法是倒果为因的。应该说更能适应复杂恶劣的环境、传播和扩散更广的基因才能生存下来,或者比其他基因有更多的生存机会,这种情况表现为生命的演化。”
宇文明没再追问。每次不论是和别人交谈还是自己看书,只要涉及生命演化和智慧起源的问题,宇文明就会感到强烈的矛盾和不协调。为什么会有“食物链”?为什么智慧那么罕见?为什么基因会扩散得那么广、产生那么多并不算太优秀的个体,然后让大自然、让它们的天敌去淘汰,而不是直接产生数量很少、但是很优秀的个体,让它们每一个都能好好地活下来——就像人类一样?
晚上,宇文明躺在小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钟毓媛下床看了他好几次,摸摸他的脑门,捏捏他的小手,问他:“明明,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妈妈,自然界里真的没有多性生物吗?”
钟毓媛笑着摇头:“没有。”
“可是妈妈,我查过了,有些黏菌就是多性繁殖的,它们的性别可以有几百种!”
“啊?!真的吗?”
“是真的!”宇文明让羊羊打出一篇文章给钟毓媛看。
钟毓媛扫了一眼文章,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笑道:“哦,是真的呢!是妈妈没有了解清楚。”说着推了推身边的宇文城。
宇文城刚要进入梦乡,正在半醒半睡中,被钟毓媛推了几下,心里老大的不痛快,不耐烦地问:“怎么了?”
钟毓媛用手指了指羊羊打出来的文章。
宇文城揉揉眼睛,等看明白了,再转脸瞧瞧儿子,尴尬地笑着,挠挠头说:“看来对什么事儿都不能妄下结论。”说完又重新躺下了。
“嗯,以后妈妈和爸爸还要多多学习,增长知识,开拓视野。谢谢你,明明!我们睡觉吧!晚安!”钟毓媛冲儿子眨眨眼,看着宇文明把眼睛闭上了,才关灯上床。
刚躺下,小床上又传来宇文明翻身的声音。钟毓媛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声音还是断断续续,没有终止。
钟毓媛打开夜灯,走到儿子床前问:“还是睡不着?”
“嗯!”
“在想什么呢?”
“不知道,”宇文明躺在床上摇头,“就是感觉心里各种各样的想法在打架,打得乱哄哄的,吵得我睡不着。”
“到大床上和爸爸妈妈一起睡怎么样?”
“嗯。”
钟毓媛笑着,轻轻抱起宇文明,把他放在自己和丈夫中间,像五年前一样,轻拍着儿子的身体,哼着舒缓的摇篮曲。宇文明闭上眼睛,终于不翻身了,呼吸也均匀了。钟毓媛看了看表:凌晨一点四十。
时隔多年,重新睡在父母身边,宇文明感觉到了从没有过的舒适和惬意,这一觉就睡得忘了时间。
甜甜的睡梦中,一阵吭哧吭哧的声音传入了耳膜。宇文明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已经天光大亮。爸爸妈妈都不在了,自己一个人躺在宽宽的大床上。吭哧吭哧的声音是从家门外面传进来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挖门。
宇文明下床开门,只见一只兔子用两只后爪站着,朝自己伸出两只前爪。宇文明蹲下身去和兔子蹭鼻子,兔子顺势把前爪搭在宇文明肩上,喉咙里发出“呼呼呼”的声音,也拿鼻子蹭宇文明的脸,然后顺着脸找到宇文明的耳垂,一口咬了下去。
宇文明“啊呀”一声,把耳垂从兔子嘴里挣脱出来,用手去摸——没流血,但是生疼生疼。兔子咬了他以后一个灵巧的转身就往回跑,跑几步还回头看看他。宇文明笑着骂了一声:“坏家伙!”就追了上去。兔子见他追,就往围栏的方向跑,跑几步又回头看看宇文明。这样追追停停、跑跑看看,就来到了围栏边,眼看着兔子一个翻身腾跃跃过了围栏。宇文明大吃一惊:它竟然能跳过围栏!自己可从来没发现!
跳过围栏的兔子又回过头看着自己。宇文明觉得很奇怪,就手扒围栏也那样看着它。兔子见宇文明不再追了,就翻回身来再次用后爪站着,前爪按在围栏上,伸长了脖子探着宇文明的手指,吭哧又一口。
宇文明被咬得一声尖叫。这回他有些生气了,一个翻身爬过了围栏。兔子见他进来了,撒腿就往兔窝里跑。宇文明一路追着它进了兔窝。
一进兔窝,宇文明忽然发现一只肥硕的老兔子直挺挺地伸着两只后腿侧躺在墙边,一群小兔子、大兔子、半大兔子——它的儿、孙、重孙、玄孙辈们——围着它,一动不动。咬自己的兔子也钻到了它们中间。
“怎么回事?”宇文明咕哝了一句,再仔细一看老兔子躺着的姿势,霎时间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忙伸手去摸老兔子的鼻子。见它的鼻头翘了两下,宇文明悬起的心放下了,又去戳它的肚子。它像被挠了痒痒似的,哼哼了两声,却没动。
“没死就好。”
宇文明准备离开。可是围着老兔子的兔子兔孙们呼啦一下把竟自己围上了,蹭腿的蹭腿,转圈的转圈,咬裤脚的咬裤脚,一个个喉咙里都“呼呼呼”地响着。
“怎么啦?”它们今天的表现怎么这么怪异?兔子不会这样呀!只有小狗才会这样!
宇文明蹲下身把兔子们挨个摸了一遍。被摸过的兔子们呼呼叫着又重新围拢在老兔子身边,就是不挪窝。
到底出了什么事?
宇文明无意间透过兔窝的天窗看到了天上的太阳。火辣辣的阳光刺得他一眯眼,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挡。就在抬手的一瞬间,宇文明注意到了天空中太阳的位置。
“咦?”宇文明疑惑着出了兔窝,手遮阳光往天上看:太阳高悬在天空,已经过了正午,开始往西偏去。
宇文明翻过围栏跑回家,一看家里的钟表:一点零五!
都过了中午一点啦!
宇文明不相信,拿过“羊羊”看时间,也是一点零五。
自己这一觉睡了整半天!爸爸妈妈呢?
“爸爸!妈妈!”
没人答应。
宇文明跑上楼,在楼梯口叫了两声:“爸爸!妈妈!”
仍然没有回应。
宇文明跑遍了所有房间,没有爸妈的影子。
情急之中,他又想起了“羊羊”,于是拨了妈妈的电话。
电话没人接,只不断重复着这样的声音:“您好,您拨的号码已不存在。”
宇文明惊得原地一蹦,心口好像受了重重的一击,带着心尖儿都一阵剧痛。他又拨爸爸的电话,仍然是同样的提示音:“您好,您拨的号码已不存在。”
宇文明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推门出院,跑上了大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旁边的小学大门紧闭着。
宇文明一路狂奔上了街。街上空空如也,不单没人,连汽车、飞机也没有。偶尔有小猫、小狗的身影出现,天上有麻雀、喜鹊或者乌鸦掠过。
一股莫名的恐惧包围了宇文明。他尝试着拨刘宇我的电话,拨哥哥、爷爷、大爷们的电话,回答全是“您好,您拨的号码已不存在”!
宇文明再也撑不住,一扁嘴“哇”地哭起来。
“明明!明明!怎么啦明明?不哭!不哭!啊!”身边有人轻轻拍他。宇文明浑身抽搐了一下,一眨眼,太阳不见了,天变得黑漆漆的,自己从站着变成了躺着,妈妈正睡在自己身边,一面轻声哼着、说着话,一面轻拍着自己。爸爸睡在另一边,凑过身子问:“做梦啦?”
宇文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做了个梦。
钟毓媛又看了看表:刚过两点。
宇文明闭上眼睛刚准备重新入睡,宇文城的私网机突然发出轻轻的“嘀噜”一声。要是迷迷糊糊半醒半睡着,宇文城就不打算看了。但他现在被宇文明给弄得格外清醒,就随手往床头柜上拍了一把。一行微光小字伴着轻柔的女声说道:“北辰时间三〇七年六月一日一点五十四分三十八秒,北辰星座探测到w射线信号。”
宇文城想也没想,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宇文明、钟毓媛也被他给惊醒了。
“做什么?”钟毓媛问。
“w射线又来了。”
“这个时候你还要去天文台吗?你在那里除了监视它还能做什么?”钟毓媛的话音里带着埋怨。
宇文城又躺下了。
第二天一早,宇文城破天荒地第一个起了床,起床以后就匆匆地穿衣、洗漱、吃早饭、收拾东西。宇文明也早早就醒了,看着爸爸忙来忙去,料到他有特别好玩的事要做,就提出来要和爸爸一起去天文台。
钟毓媛知道宇文城肯定没工夫管儿子,就搂着宇文明劝:“明明,爸爸今天会特别忙,你去了会影响他工作的。今天还和妈妈一起去科学院怎么样啊?”
宇文明摇头:“不好玩!”但他也明白道理,接着说:“我自己在家!”
钟毓媛故意露出怀疑的神色:“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在家干什么都行!”
钟毓媛没说什么,点头默许了。
从这一天开始直到六月三号,宇文城三天没着家,只有钟毓媛中午、晚上回来。这三天宇文明也一直和钟毓媛在大床上睡觉。宇文明几次想打电话给爸爸,都被钟毓媛阻止了。她自己也只偶尔给宇文城发个信,还经常要等好长时间才能收到回信。
六月三号晚上,宇文城终于回家了。宇文明喜不自胜,拍着手跳着脚地欢迎爸爸。钟毓媛只问了一句:“有新变化吗?”宇文城摇了摇头。钟毓媛心领神会地点了一下头,不再说话。
吃完晚饭,宇文城又在书房待了好久才回卧室。钟毓媛正和儿子在床上一边玩一边等他。见宇文城进屋,钟毓媛随口问道:“还忙什么呢?”
宇文城也没看她,嘴里嘟囔着:“射线源的距离怎么也测不出来。”
钟毓媛转转眼珠,鼓鼓嘴巴,转头对宇文明说:“明明,妈妈和爸爸出去讨论一下问题,你先睡好吗?”
宇文明回答得很干脆:“好!”
钟毓媛和宇文城一起出了卧室,把门也关上了。
在书房里,钟毓媛看着满屋子闪动的公式和数据,眨着眼睛神秘兮兮地对宇文城说:“我想到了一个测量w射线源距离的办法。”
“啥办法?”宇文城眼睛一亮。
钟毓媛不紧不慢地坐下来,看着宇文城说:“它不是因为持续时间太短,不能用周年视差法测距离么?假如我们在太阳系里找这么两个对跖点,让w射线的方向成为这两个点所连直线的中垂线,下次它再爆发的时候,两个点同时测量,不就可以把周年视差测出来啦?”
宇文城顿了几秒,边摇头边说:“这个不是没想过。可哪找那么远的对跖点?”
“亏你是学天文的!发射两个飞行器不就可以吗?”
“亏你还学过物理!”宇文城反唇相讥道,“飞行器的参照系是太阳,肯定要绕太阳转,哪能那么巧,赶上w射线爆发的时候,它俩的连线正好和w射线垂直?”
“多发射几颗!”
“弄那么多人造行星?就为测一个w射线?鼻子比脸也大了。”
“不要人造!太阳系里有现成的!”
“哪有?”
“小行星啊!”
宇文城明白了钟毓媛的意思。
“在小行星上安几个测量仪,照我的估计,虽然距离远一点,需要更多燃料,但绝对比发射人造行星划算!”
“那得安多少个测量仪呢?”
“要测出周年视差,尤其在小行星那么大直径的轨道上,不用非常严格,也不一定非得在中垂线上。只要距离足够大,一定能测出来。最少只需要四个点,大概呈十字形,就可以了。”
“谁会支持这项工程?”
“找公司啊!不是有很多公司、大学对w射线感兴趣吗?青水公司都能建一个w射线发射站,多找几家公司联合发射几个测量仪器也不是不可能。就算募捐,也能把安装测量仪的钱凑齐!”
宇文城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就一头扎进了公式堆。钟毓媛笑着留下一句:“我和明明等你!”就走出书房回到了卧室。
一直等到夜里十二点宇文城也没回卧室。眼见着宇文明上下眼皮直打架,钟毓媛让他去小床上先睡了。宇文明刚躺下不久,宇文城推门进了屋。
“算好啦?”钟毓媛轻声问。
“嗯。”宇文城应了一声,又清了清嗓子。
“嘘!”钟毓媛望着宇文城在唇边竖起食指,又用手指了指宇文明,然后扇动双手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宇文城凑近钟毓媛,坐在了她身边。
钟毓媛把嘴唇贴在宇文城耳朵上,喷着热气悄声问:“我给你出了这么一个好点子,你要怎么感谢我呢?”
“怎么感谢?”宇文城反问。
钟毓媛一把搂住宇文城的脖子,继续把热气喷到他脸上:“你今天很累吗?”
“还好,怎么了?”
“我们去……”钟毓媛悄悄地指了指天花板,呼吸急促,一股股热浪直扑宇文城的面门。
黑暗中的宇文城无奈地笑笑:“明明睡着啦?”
“睡着啦!”
两人站起身,悉悉索索蹑手蹑脚走出了卧室。
宇文明并没睡着,只是闭着眼睛处于入睡的状态。这几天重新习惯了在妈妈的怀里酣然入睡,冷不丁一离开反而没有了睡意。但时间已经这么晚,他不想让妈妈再替自己操心,就假装熟睡。爸爸妈妈的细声细语他全听见了,听了个稀里糊涂:他们这么晚不睡觉干什么?还不让我知道?
继续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宇文明越躺越兴奋,怎么也睡不着。强烈的好奇心像着魔一样驱使着他翻身下床,鞋也没穿,就悄悄走到卧室门前,把门开了个缝。客厅的窗户一直是全透明的,因为有院墙,也不怕外人看见。皎洁的月光照得客厅里一清二楚,但不见爸爸妈妈的身影。
宇文明高抬脚轻落足走到楼梯口,听见楼上有响动。他踮着脚尖一步一步上了楼,上到离地板还有四五个台阶的时候,忽然看见二楼厕所的门开了,妈妈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只穿着内衣。他急忙停住脚步俯下身,双手扶着台阶,连大气都不敢出。妈妈出了厕所径直走进了卧室——就是自己书房旁边的那间屋,没看到自己。宇文明重新站起身,爬上台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卧室门外。门没有关严,里面有声音漏出来,是妈妈的笑声和爸爸妈妈的低语声。说笑了一阵,这些声音都没有了,只听到连续的、重重的喘息声。
宇文明蓦然想起,在自己记忆深处,恍惚听到过这种喘息。自己还不会走路的时候,似曾相识的声音也在碧州的家里响起过。很显然爸爸妈妈是不想让自己知道、也不想让自己听到的。宇文明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轻轻下楼回到卧室,关好门,重新躺回到小床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卧室的门开了,爸爸妈妈回来了。宇文明一点睡意都没有,假装睡着觉,闭着眼,左手食指轻轻抠着肚脐,一直听着爸爸妈妈在大床上躺下,妈妈又发出哧哧哧的笑声。爸爸说了一句:“快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儿呢!”笑声停止了,卧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