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虽是南半球的冬季,艾北却比北辰的夏天还热。宇文城没穿恒温服,刚下飞机就出了一身汗。钟毓媛帮他擦着头上的汗,打趣他道:“见我爸妈又不是见阎王爷阎王奶奶,至于这样害怕吗?”
有些紧张是真的。不过紧张加上热,宇文城就大汗淋漓了。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没说话。
十分钟汽车,到钟毓媛家院门口。她家距艾海北岸不到一里地,前院在北,后院对着艾海。院墙不是砖石结构,而是一根根的木栅栏,院内情景一览无余。
钟毓媛轻轻推开家门,故意静悄悄的,不弄出声响。她知道父母没工夫老盯着门镜。好几次她都是大摇大摆地进了客厅,才跟爸妈打招呼。可是今天,门一开,她刚往里一探头,就发现走廊上有个黑影立在那儿。她的头脸一现形,走廊里的灯便随之一亮,黑影嘻嘻一笑:“回来啦!”
“哎呀!”钟毓媛捂着心口尖叫一声,“差点把我吓死!”母亲竟然在走廊里等她。“你可从没这样过呀!”
“这回不同!你不是带‘他’来了吗?我当然得迎接客人啦。”母亲把“他”字拖得很长、很重。
“啊哈!你是为了他呀!”钟毓媛牵住宇文城的手,拉着他进了门。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宇文城一个趔趄,差点撞到钟妈妈怀里。钟妈妈像小姑娘似的“哇”一声,本能地抬起双臂、两手攥拳护在胸前。
“呃,对不起!阿姨,您好!”
“哦,你好你好。”钟妈妈也自觉有些失态。为掩饰尴尬,她从女儿手里接过宇文城的手,把他领进客厅。钟妈妈的手滑润绵软,手指纤长,指甲泛着粉白色的光泽,像精心打磨过的美玉。宇文城不禁暗自惊叹。
客厅里,钟爸爸起身点头,表示欢迎。宇文城满脸堆笑,也点头问好:“叔叔好!”
“哎……坐,坐!哟,这……你怎么……浑身淋得透湿……媛媛,下雨啦?”
“没下。”
“宇文城这是……”
“他热的。噢,对啦,你们把室温调低些——二十度左右吧,他怕热。”
钟妈妈把室温调到二十二度,在身上披了件外套,顺手也给钟爸爸扔过去一件。她要给女儿也找件外套,钟毓媛扔下包说:“妈,不用,我不怕冷。”
钟妈妈把宇文城让在中间,和钟毓媛挨着。她坐在宇文城旁边,和钟爸爸对面。果品、点心早已摆上桌。钟爸爸将果盘推到宇文城面前,朝他点点头,给了他一个微笑。无言的笑容让宇文城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心里先和钟爸爸拉近了距离。
“这孩子……呃,真的是挺……年轻呵。”钟妈妈小心地选了个词,刚要接着说,钟毓媛快嘴抢道:“妈,人家可成年了哟!”
若是直接说“挺小”,宇文城可能见怪不怪。故意用个“年轻”,反倒让他觉得不自在。母女俩像是唱双簧的,成心要奚落他。
钟妈妈递了个芒果在宇文城手里:“你是家里的小儿子?”
“嗯。”
“没有姐妹?”
“没有。”
“爸爸妈妈多大年纪了?”
“爸爸六十六,妈妈六十四。”
“唷!跟我爸妈差不多!那你大哥一定有四十多啦?”
“今年整四十。”
“唉——大家庭真好!那么多人在一起,好热闹!我是独生女,媛媛他爸是独生子,恰巧碰上媛媛也是独生女。她一走,家里冷冷清清,下了班,连个说话的都没有。你叔叔倒呆得住,整天就啃他那些老古董,三句话问过,都不出个声。我除了去外面逛逛,实在没得事做。”
“嗯,我爸妈也是。”
“啊?是吗?”钟毓媛母女一齐把头转向宇文城。
“你不是有几个哥哥吗?”钟毓媛用脚踢他。
“结婚了,都有自己的家。”
“哦……”钟妈妈不禁心中感慨:孩子再多,终究也得像学会了飞翔的小鸟,离巢远去,有他们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
钟毓媛收了脚。
一家人围着宇文城问长问短——其实主要是钟妈妈一个在人问。钟毓媛在旁边或作解释,或插两句笑话。等入夜该休息了,她面前的果盘已经空空如也。宇文城从头到尾只吃了钟妈妈给的那个芒果,茶水倒是喝了不少。
钟妈妈特意给宇文城安排了一间向阳的屋子。其实宇文城想看艾海,但他没好意思说。
关上房门,钟毓媛转回身,调暗了客厅的灯光,坐在妈妈身边,眼睛看着爸爸,问:“你们对他印象怎样?”
爸爸没言语。妈妈看看女儿,瞧瞧丈夫,好像怕谁听见似的,压低了声音说:“这孩子挺老实的,是不是?就是有点木,比去年……”
钟毓媛突然截住妈妈的话:“妈!不要提别人,就事论事!”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女儿还是没有从那场挫折中走出来。妈妈把下半句话咽进肚,改口问道:“他这种性格,你习惯吗?”
“我会让他变好的!”
“讷于外而秀于内,木没什么不好。”钟爸爸又翻出他的老古董。
“行行行!什么于外于内!听不懂也猜到你的意思啦!可找到个像你一样的呆子,啊?”
这句话勾起了钟毓媛很早以前的一个想法。她眼睛向爸爸那边斜了斜,嘴凑到妈妈耳根下面,用手挡着,跟妈妈说了句悄悄话。妈妈听完乐得闭上了眼,直拿手捂嘴。
爸爸已经猜出了八九分,故意笑而不语。但妈妈的性格恰好相反:即使明知别人心照不宣,还是要拿人家当傻瓜,非要捅破这层纸才高兴。稍稍喘了口气,她就用食指戳着女儿的脑门,笑着说:“也不晓得你遗传了我哪根神经,自己爱热闹,可偏偏对呆瓜情有独钟!”
“嘘!”钟毓媛做了个很夸张的“噤声”手势,把嘴唇前的食指歪了歪,指着爸爸说:“瞧爸爸该生气啦!”
钟爸爸朝母女俩笑笑,站起身抖抖裤腿说:“睡觉去啦!你们还不困哪?”
宇文城并没有睡好。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迷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每次醒来,他就调高墙壁的透明度,看看天亮了没。数不清第几次,他再把墙壁调到百分之九十透明的时候,觉得外面有些蒙蒙的发亮了。又过了一阵,终于有了一点睡意。他马上强迫自己闭目凝神,这一觉总算睡过去了。
门铃声一阵紧似一阵,惊了宇文城的好梦。宇文城翻身下地,整整衣服,开了门。
“刚来第一天就睡懒觉?起来洗洗吧!一会儿我带你出去玩!”钟毓媛说完,转身走了。
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宇文城进屋,把恒温服套在身上,还戴了顶凉帽。门铃声再次响起。宇文城开门,只见穿一身运动胸衣、运动短裤的钟毓媛站在门口,脚上没穿鞋。
“你……”宇文城还没来得及对钟毓媛的装束发表意见,钟毓媛先虚张着嘴,翘起一根手指头笑话他了:“哈哈哈……你要去外星探险哪?”
“我怕热。”
“怕热就少穿一点!”
“在你们这儿,不穿衣服也热。”
钟毓媛用手指头刮着脸:“羞羞羞!还不穿衣服!”
“所以只能这样。”
“好吧!随你!你不是早想看艾海吗?跟我来吧!从后门出!”
“你不穿上鞋?”
“我倒该问你为什么要穿鞋!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宇文城随钟毓媛出了后门。眼前是一片沙滩,再远处,就是烟波浩淼的艾海。
“走咧!”钟毓媛一把拽住宇文城的手,甩开双脚,在沙滩上飞奔起来。她的脚一定是为了专门跑沙滩而长的。从结构到外形,无不契合沙地环境,跑起来飞快。说不定,穿上鞋的她反倒跑不了这么快了。宇文城则是迈出一大步搓回一小步,被沙子消耗了大部分体力。幸亏是穿了恒温服,不然又得出一身汗。不过他也想到了,不管自己穿没穿鞋,在这样的地上,恐怕都跑不快。
一口气奔到海边,钟毓媛两颊微红,胸口轻轻地一起一伏。宇文城满头大汗,气喘如牛。
看着宇文城的狼狈相,钟毓媛不忍再奚落他。
“看看吧!好好看!你家没这么大的湖吧?”
“嗯,不过我见过比艾海更大的。”
“海?”
“不,北海。”
“你去过北海?”
“小时候。”
“听说它的水可以直接喝?”
“对,很凉。”
“哇——现在要是能让我进北海里游一圈,我就比上帝都幸福!”
“你很容易满足。”
“幸福嘛,很简单——在你最需要的时候能够获得满足。”
“你不穿鞋,是不是为了在这里游泳?”
“嘿嘿,是啊!你一起来?”
“不不!”宇文城摆手,“我不会。”
“你可真难得!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宇文城哑口无言。
“唉——走!我们上艾岛!”
艾岛之所以出名,不仅因为它的教育和科研,还因为它独一无二的特点:它既是百分之百的大学(大学校园就是整个艾岛),又是名副其实的一座城,有自己的行政机构和服务机构。岛上一共有四个学院,都是独立院校。虽然它们共享全岛的教育、科研和公共服务设施,平时也交流合作频繁,但在管理上各成体系,“大学城”只是个俗称。外地人叫“艾岛大学城”(也有叫“艾海大学城”的),“城”里人从来都只说自己是“哲学院”、“科学院”、“艺术院”或是“工程院”的。不同学院的人之间常常互称“岛友”。遇到非强调“市民”身份不可的场合,他们就自称“岛民”。
“坐车还是坐船?”
“坐车没意思。坐船,从海面上走。”
一个小小的渡船码头边,泊着几艘小艇。宇文城买了船票,和钟毓媛一前一后坐在靠船沿的位置。小艇满员以后,马达开动,劈波斩浪,向艾海中心驶去。钟毓媛张开双臂,享受着清新的海风。悠扬婉转的歌声,从她喉咙里发出:
我家住在艾海边,碧海蓝天白沙滩。
海燕翱翔鱼儿跳,海雾飘渺似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