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从未见过永夜,一天之内只有黑夜而无日升月落,那对他而言是太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从前也不是不曾在藏书楼中见过记载,只那记载更像是游人梦呓,然而他已经历经了这许多日的黄昏,便知道北凝渊简直是个能将时光都封冻的地方。
这里只有永夜与永昼,在十二时辰之内见到日与夜,是旁人眼中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于饮冰族人而言,那才是最难想象的景色。
他不知镜君为何要等一个永夜,也不知永夜之中除了星月还会有旁的什么。
“我以为您会厌恶永夜。”裴忱打趣道。
镜君神色却很虔诚。
“夜空之中亦有星辰与皎月,亦是明尊之力所及之处。明尊赐下燧火,也是为照亮这长夜,我为何要厌恶?况且,永夜之中——”
她眼里有狂热的火。
“永夜之中,有明尊的指引。”
裴忱不明所以,然而却在永夜终于降临之后,明白了镜君所指。
永夜之中,亦有辉光。
且那是比日月星三光都要令人震撼的光芒,似神女七彩锦绣的裙摆划过天幕时留下的影子,在夜幕中铺就斑斓色彩。
那是几乎无法用言辞形容的美,裴忱怔怔立在当地,几乎为这一刻的壮美而落泪。
阿尔曼也早已匍匐下去,他对镜君的话一贯是奉为圭臬,既然镜君说这是明尊的指引,他自然无有不敬。
“极北之地,竟有这样的景色。”裴忱伸出手去,他是想要离那光芒更近一点,只这光芒自然是在天边遥不可及的。
“我族称之为凝渊之光,至于中原,似乎也对此有过记载。”镜君见到裴忱目瞪口呆的模样,不禁一笑。“北燕极北处能见此光辉冰山一角,只以为这是神兽之威,唤之做触龙。”
裴忱接口道:“北方有神,赤色,身长千里,种山之神也,名曰触龙。”
“正是这触龙。而在山海拾遗中,还有另一段对触龙的详述。”
裴忱心头一动。
山海拾遗也是一本闲书,在藏书阁里不常有人问津,故他读到时上头是落着厚厚一层灰,只他很喜欢其中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倒也记得不少。
“触龙者,天光所凝,现于永夜,龙怀中有异宝,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得之则力可通玄,然日落而生,日落而凋,非有缘者不得见。”裴忱慢慢诵来,心下似有明悟。“这光可引我们寻得雪莲?”
“是。”镜君颔首。“只是这书还是有些夸大,人死从不能复活,这是天地间的铁律,没有任何人能更改,否则当年——”
她不肯再说,眼底隐约痛色。
“还要麻烦你,同我一起为我族人入殓。”镜君忽而道。
明明异宝便在眼前,镜君却还沉得住气做这样的事,裴忱不免对她更高看一眼,也不反驳,只与阿尔曼取了刀剑凿掘坚实地面。此处是永冻之土,自然很难挖掘。
裴忱且不提,镜君与阿尔曼都是能一拳撼动山岳的,在地上砸个坑出来当然也不是难事,但谁也没有提及此事,他们似乎都不愿惊动这山谷之中的平静。裴忱倒是其中最不急的那个人,镜君总不会拿自己开玩笑,左右那雪莲又不是他的,他只需跟着便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归在这样漫长的黑夜之中,时间的流逝是很难被察觉到的,唯一有变化的只有天幕上的凝渊之光,各色各式一一闪过,只裴忱偶尔抬头来看时,总觉得它们是在孜孜不倦地指示着某个方向。
大抵便是‘触龙之怀’。
待得那些女子终于得以安眠地下,镜君看裴忱的神情却有些古怪。
裴忱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解问道:“我脸上沾了些什么?”
“没有。”镜君莞尔。“我只是想,你竟也沉得住气,任由我折腾了这许多时候,连劝也不曾劝一句。”
裴忱也不与镜君虚与委蛇,只道:“东西总归不是我的,我只盼着您早日恢复了实力,好帮我一把。”
他说得坦荡简直近乎于冒犯,镜君却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裴氏入世之后,学了好些凡人弯弯绕绕的太极路数,不想却还有你这么个异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