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条长得似没有尽头的路,裴忱运足目力看过去,只能看见尽头有什么东西也闪着微光,与他手中这一点光交相辉映。
他忽然觉得悚然。
不是为自己今时今刻所见,而是想起不知多少年前,费展曾怀抱了爱人的尸体,也走过这样长的一条路,他一步步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其实裴忱知道前头是什么在等着他。
这座陵墓的风格明显不是人治时代下的产物,而是隐夜纪神魔在这片大地上征战时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个容身之地,神魔亦会陨落,然而长久的生命令他们看死亡更像是什么新奇的礼物,他们也自负神魔永不会消亡,而是会从死亡之中归来,所以那些陵墓宏大而华美,却少了一点终焉之处该有的肃穆与森然。
镜冢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然而等裴忱踏入享殿的时候,却有哔啵作响的燃烧声蓦然响起。
是四面燃起了烛火。
烛火不是一刹那间同时亮起来的,而是从裴忱的脚下次第绵延开去,像是裴忱惊醒了什么沉睡的猛兽一般。裴忱一时间呆愣在原地有些不敢举步,他从空气中嗅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这不是普通的蜡烛,是深海中鲛族的油脂制成的蜡烛,既然是这样燃烧千年都不会熄灭的烛火,为何先前又不曾亮起,只等有人出现才肯长明?
享殿里的光芒远胜于单纯的烛火燃烧所能达到的堂皇光明,裴忱一抬眼,便看见无数个自己在四面望向自己。
裴忱脸上出现了一点惊诧的颜色,于是四面的他也做出一样的表情。
他终于意识到,这里为什么被叫做镜冢。
因为这里的确埋藏了许多镜子。
那些镜子都不是寻常所能见到的铜镜,任何一个女子看见这样的镜子大概都会欣喜若狂,镜子里的人精致得纤毫毕现,连通身的色彩都不曾损伤一分一毫。
然而这样的分明也有些坏处。
譬如现在裴忱看着眼前自己的影像,忽然发现那些影像各自出现了变化。
他前面那一个,正飞快地衰老与分崩离析。然而裴忱这几日已经看了两个人在他面前化为飞灰,所以他也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甚至不曾抬手摸一摸自己的脸看是否有变化。
而脚下的那一个,则是裴忱鲜血淋漓地被锁在暗室之中,镜子里还映出了另一个人影,裴忱认得出那张脸,那是洛尘寰的脸。
那本应该是裴忱最为恐惧的未来,然而裴忱也不过报之一笑,举步从上面碾了过去。
他的脚正踩在洛尘寰的脸上,那景象便也破碎了,跟着裴忱看见另一幅景象,是他站在一个全新的裴府之前,下一刻那煌赫的府邸却又燃烧起来,在烈焰中化为飞灰。
裴忱只是抬手,那镜子显然不是凡品,他的真力一闪而过犹如泥牛入海,只上面的景象是跟着消失了。
“这都是什么?”他微微皱眉,问征天道。
征天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裴忱的呼吸忽然微微一滞。
他终于看见了叫自己不得不神志动摇的场面。
那是一片血色的天地,他对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因为他在梦中,在真武大帝留下的预言中,都曾无数次地看见过这景象。
裴忱知道自己应该当它不存在,这样它便会不攻自破。
可是他却移不开目光。
他看见了那几乎像是老朋友一样盘踞在天空中的黑龙与黑龙上傲视睥睨的人,也终于看清了那人对面究竟是什么。
——那是他自己,那果真是他自己。
裴忱曾经对此有过无数种猜测,既然当年临江别看见被一箭穿心钉在绝壁上的正是他自己,那么,他看见那个孤身拦在黑龙之前的是不是也一样是他自己?
现在他看见了,却觉得更加恐惧。
那是个他几乎认不出来的自己。
裴忱看着那一身血衣,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上带着的令人心悸的煞气。
裴忱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想不出自己如何会有这样的未来,也不知自己何以如此恐惧。
但那恐惧切实地淹没了他。
直到征天的一声厉喝将他从那样巨大的恐惧中唤醒。
“痴儿!还不醒来!”
然而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