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我的心烂了。”</p>
“这就叫烂熟于心。”杜桓说。</p>
“烂熟于心，不过是酸腐读书人的路子，烂者腐也，腐者化也，这些书，都化在我心中。如此而已。唉，如今天下之书，竟无一可读了。”陈坐城说。</p>
“家师已经三年没有读书了。”那个小童很得意地接道。</p>
杜桓说：“我也好几年没有读书了。”</p>
“蔺小砧，你来找我，要问何事？”</p>
“一问，十两银。”那小童道，“人世之事，只要是写在书上的；没有写在书上的，只要是鬼神之事。书上人世都没有的事，只要是关于蜀山的，尽管问。十两银一问。”</p>
杜桓想起刚才进来时，就有一个人在问那陈坐城什么。原来天下还有这样的行当，倒是发财得很。打卦占卜的还要点本钱，这陈坐城却是连本钱也不要的。</p>
“我问一个梦，”蔺小砧说，“梦中两山交错，直入云霄，看似山门，近看却山崖合龙，再无入出。崖壁如削，其上云雾终年。猿猴飞鸟也难度。然绝崖千仞之后却是一个大湖，湖中巨船一艘，亘古宁静。请问陈先生，此梦何解？”</p>
“两山合龙，峭壁合围。此为断思绝想之象。云雾终年，亘古宁静，此为意念散失之境。做此梦者，却是忘了什么，而梦中有所追忆，追忆不得，便深陷此景。然而景语皆情语，情语却是无语，梦中人一语不发，老夫也不得其解了。”</p>
杜桓问：“你们在说什么稀奇古怪的话？”</p>
那小童道：“这是不是在问家师呢？如若是，十两银。”</p>
“这也要十两银？那我问你。”</p>
“问在下，五两银。”</p>
“算了。你们说吧，我可没有那许多银子。”</p>
“那巨船又是何意？”蔺小砧又问道。</p>
杜桓小声提醒蔺小砧：“又是十两银子。”</p>
“唉，这你也要问，山中藏舟，不就是藏舟山了么，你在那里长大，还来问我？”</p>
蔺小砧一惊，又摇头道：“藏舟山中可没有那样一只巨船。”</p>
陈坐城道：“蔺小砧，你莫非糊涂了，梦中所有，醒来却又何处寻去？”</p>
“我就要想找到这个梦境之所在。”蔺小砧说。</p>
“唉，蔺小砧，说半天，你不是要老夫解梦，却是要问老夫你梦到的地方在哪里？这就叫痴人说梦了。”</p>
“正是痴人说梦，多有怪诞，我才来问陈先生。”蔺小砧说，“陈先生读遍天下虚荒怪诞之书，我这件事也正是莫名其妙之事，自然要问莫名其妙之人。请指点。”</p>
陈坐城陷入了沉思，然后闭上眼，似乎睡着了，半晌睁开眼道：“老夫把生平读过的书刚刚翻了一遍，只有几本书中略有一点线索。一本乃是老夫前半生游历蜀山时，从盗贼手中购得，如今已成书虫腹中之物了。书中一则志怪笔记讲到：蜀山之西有一山，绝无人迹，山有一峰，常年云雾不散。说是曾有一迷途樵夫，乱入这无人迹的深山，某日突见那峰顶云雾散去，只余一片白云凝然不动于两峰之间，如若天上宫殿。而另一本三十年前在月满楼遗址找到的残书中，老夫读到过关于一片云山的记载，说一片云山乃在蜀山之西，连绵峡谷之中，那里奇峰突兀，终年云遮，回头转身之际，便不能分辨先前之峰，后来脚下之路。只是那书经年残损，语焉不详。我现在想，一片云山，为什么叫一片云山，或者就是那樵夫所见之山，只是，这和你的梦又有什么关系呢？再有，蜀山之极西，传说有天池三眼，只是人都不见。你要我在蜀山中找出你的梦境之所在，老夫也就只能找到这里了。如果你还要问，那请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再做一个梦吧。这位公子，你可见过有人问这样古怪的问题么？”陈坐城笑问杜桓。</p>
杜桓摇头。</p>
“你说我的回答可值十两银？”</p>
杜桓没有回答，抬头看见那暗室之上有一破匾，这时杜桓眼睛适应了此处昏暗，看见那匾上就写着：</p>
十两银斋</p>
杜桓觉得好笑。</p>
蔺小砧又问了：“如果一个人从小到大，不断做同一个梦，却又为何？”</p>
“今日青衣城，有一学人，乃北地之人，得罪权贵避难此地。他对我说，因昔日囹圄之祸，惊吓之际，突然失忆，忘了几件旧事，模糊了几个故人的容貌名字，如今每日恍惚。只觉得那些故人的名字，往事的记忆，就在嘴边，却说不出来，记不真切，这又是为何？”</p>
蔺小砧不语。</p>
陈坐城道：“只因他当时惊惧，而避逃于恍惚之境。你蔺小砧正好相反，活在今日，却要找一个虚荒梦境。只因当时眷恋不舍，曾经情深难断。那学士想忘记过去的惧怖，你想找回不知谁人的记忆。”</p>
蔺小砧笑了：“当时眷恋不舍，我做这梦时，不过七八岁，我却有什么当时？什么不舍？这也罢了，那梦越来越清晰，又是为何？”</p>
陈坐城道：“那学士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又是为何？”</p>
杜桓听着他二人在那里玄谈，觉得无聊，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想起来了，道：“如果两个人都梦到同一个地方，却是为何？”</p>
陈坐城道：“这位公子，这个问题还是去问那写话本传奇的人罢。天下巧合太多，唯独梦中没有巧合。”</p>
蔺小砧取出一颗夜光珠，交给那小童，陈坐城收下。蔺小砧说：“最后一问，陈先生世外高人，坐城而观天下。却要许多银子干什么呢？”</p>
“我的仇人太多，有了银子，就好雇人去杀我的仇人，杀完我的仇人，我就可以出去了。要说杀人，蜀山第一的就是你蔺小砧，可惜蔺小砧现在不喜欢杀人了。”</p>
蔺小砧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不杀人了？”</p>
“一个人已经沉迷于虚荒的梦境之中，这样的人就算想杀人，也是杀梦中之人。”</p>
“也是。”蔺小砧说完，拉着杜桓就走。也不告辞。</p>
“慢，你又问了两个问题，还要二十两银子。”那小童道。陈坐城也点头。</p>
杜桓说，你这生意也太黑了。</p>
出去时，蔺小砧和杜桓还听见陈坐城在暗室里说：“蔺小砧，你其实来错了地方，你应该去看大夫。”</p>
杜桓说：“是了，这陈先生今天就说对了一句话，我也觉得你应该去看大夫。”</p>
蔺小砧叹道：“我总觉得我这个梦是真的。”</p>
“疯子都觉得他的梦是真的。”杜桓说。</p>
啪的一声，杜桓后脑勺挨了一巴掌。</p>
出了青衣城，杜桓问，去哪里？</p>
“一路向西。”蔺小砧说。</p>
杜桓吓了一跳：“你真的要去找你的梦境？”</p>
蔺小砧点头：“我厌倦了这个血腥江湖，却又走不出这个江湖，怎么办，那就去找一个江湖梦吧。”</p>
杜桓回头看着渐渐远去的青衣城，依然在雨雾中朦胧着，和来时一样，说道：“我睡一觉起来，今天青衣城的遭遇也就成了一场梦了。”</p>
蔺小砧说：“这话可以算是得道之言了。江湖过往都是梦。寻宝寻人寻名利，寻仇寻秘籍都不如寻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