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那个官员急匆匆地离去。
为了建造这“琼台”,陈穆子已经准备多年。
他先派出人员,奔赴各地去开采名贵的木材和石料,然后运送到永州。光是准备工作,就持续了三年。
珍贵的楠木多生长在崇山峻岭里,百姓冒险进山采木,很多人为此丢了性命,开采修建宫殿的石料,也同样很艰辛。
可这些对陈穆子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快步走到胡床前坐下,看了眼远处劳碌的工匠们,微微合眼,想要闭目养神一会儿。
北边的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骚乱,一名老工匠手一抖,一块半雕好的檀木飞檐落入了火堆中,激起的火星恰好落在他穿着草鞋的脚上。疼痛使他不自禁的想要捂脚,却不小心倒在身后一个过路的身上。
最巧的是,身后那个过路的人捧着一盆开水,一下子全泼在旁边的骡子背上。骡子大声嘶鸣,脖子使劲儿往后仰,前蹄蹭着高的往上抬,双眼上翻,瞪得老大。鼻子里哼哼的连叫着还打着颤音,骡蹄一顿,猛然朝前重启。
骡子开始在空地上奔驰,不时转弯,掀起极大的烟尘,同时伴随着极大的叫声。车子和工匠们纷纷闪避,引发了更多骚乱。
周围的工匠们被骡子吓到,惊骇地发出尖啸,人头攒动,你拥我挤,一时极其混乱。
这时从人群中冲出几十个身着皂衣的健士。他们是本地的不良,被委派来监工,防止工匠、民夫脱逃,撞上这种事,也只能是他们来稳住局面。
一个胆大的不良抽出铁尺,一咬牙,往前奔出数步,突然伸出铁尺,顺着骡耳狠狠刺入颅中。那骡子一声哀鸣,轰然倒地,而那名不良在铁尺刺入的一瞬便松了手,闪到一旁。
人群渐渐散去,民夫和工匠又开始去忙活手中的工作,而不良们骂骂咧咧将骡尸拖走。就在此刻,一队披甲的军士走过来。
“娘希匹。”当头的什长骂了一声,啐出口中的薄荷叶,手中马鞭高高扬起,愤怒的喊着:“哪个混账东西把骡子惊了?”
那个老工匠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来,低声道:“是我,却才走的急了些,没……”他还没说完,“啪”的一声,马鞭狠狠地抽到了他大腿,把他疼得一蹦老高。
“该死的老东西!”什长大喝一声,手中的马鞭好似吐着信子的毒蛇,再次朝着老工匠的身上狠狠扑去。
陈穆子抬抬眼眉,没有出手去制止,此刻,他的目光已经被另一个人吸引——不远处的工匠堆里,一个着襕袍的胖子正在拼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挤过来。
那是玖国太子妃的姑父,扈卅。
扈卅的手中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陈穆子皱起眉,想要看的真切些,可根本看不清。过了约有三个弹指,一脸谄媚的扈卅三步并两步走到陈穆子身前,将手中的卷轴一展。
陈穆子眼前倏然一亮。
那画上画的花偃仰得宜,而顾盼生姿,画猫用笔精细,纤毫毕至。猫谐音为耄,祝颂长寿,并以牡丹寓富贵。铜壶花器虚悬,内仅花三朵,中间绿叶渐层而上,逾于梁上,极富轻盈之趣。地上置有椭圆三足洗。
这画笔轻,但笔触清晰,且留白不多,颇似一人手笔。
“这是邵国三皇子的书画。”陈穆子抬头喜道。
“好眼力。”扈卅笑着,两撇胡子一抬,躬身道:“这刘双休的字画可是有买无市,我这幅,可是废了大劲从邵宫里弄出来的。”
“哼,这刘双休倒也是怪。”陈穆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光,撇着嘴道:“堂堂一个皇子,倒随了娘家姓。”
扈卅干笑一声,低声道:“你是不知,邵帝素来疼爱刘双休的生母,但其母在其三岁时故去,便让他随了娘家姓。”
陈穆子一番眼白,冲着扈卅冷笑道:“论年岁我要叫你声兄长,可这画……怕是有其他的蕴意吧?”
扈卅嘿嘿一笑,眼中立即流露出喜色,陈穆子既然开口问,那便是应允了他要开口求的事,如此一来,一切都好说了。
“求您救个人。”扈卅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对着陈穆子毕恭毕敬道:“犬子的好友,犯了些小事儿,被囚在纪州狱中……”
陈穆子脸上蕴含着阴冷的笑,目光如炬,逼视着扈卅道:“哦?是吗?”
凭扈卅的身份,如果只是些小事,根本不会求到自己,更何况……还带了幅千金难求的妙笔。陈穆子不是傻子,自然能想到这些事。
扈卅搓搓手,笑了笑:“他受犬子指使……杀了纪县刺史的儿子……”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全盘供出了。
陈穆子点点头,摸了摸生出短髯的下巴,忽地笑了。
“先生笑什么?”扈卅有些莫名其妙。
“我是在感慨,堂堂一个刺史,竟然被人杀了,高高在上的皇戚,居然也求的上我一个佣人。这世道……哼,可真是变了啊……”陈穆子目中流露出无奈与踌躇之色。
扈卅已经笑的脸有些木了,听了陈穆子的话,只是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陈穆子望着桌边那盏巧夺天工的琉璃灯,定定地说道:“也罢,卖兄长一个面子,我试试。”
“那可真是多谢陈兄弟了!”扈卅大喜,当即亲自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给陈穆子。他心中清楚,有了陈穆子的这句话,恰似皇上圣旨,一切都好说了。
顺德十年,青阳五月十七日
西蜀土,西蜀皇城
吾鉊城,吾鉊县,皇宫
辰万物舒伸
五月十七日晨,南征大军惨败的消息传至京城,宫内宫外立即陷入一片凄风苦雨之中。
皇宫的庭院里宽敞幽静,两棵苍劲的古柏耸立其中,殿台基下东西两侧各安置一对铜龟和一对铜鹤,寓意为安康延年增寿。
西蜀帝坐在临窗的木椅上,望着西墙下九龙屏前那张宽广的龙椅,心中百感交集。
刚刚早朝时,战报传来,所有的人都惊了,群臣在朝堂上不约而同地做出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号啕大哭,金殿上立即乱作一团。
南征三十万大军,已经被南赵尽数吞并,光被俘的将士就有二十万。为了征南,耗费西蜀朝四十万两白银,而战死沙场的大将更是数不过来。
这意味着,西蜀掏空家底以力达、昼思夜想之期盼的胜利化为泡影,且,南赵反攻之猛烈,已经让西蜀连弃数城。
此战,西蜀无疑是元气大伤。
而眼下,南赵的大军已经快打到皇城根下了。
朝堂之上一片吵吵嚷嚷,大臣们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范,也忘记了身为臣子应守的礼仪和秩序。
金殿成了市场,西蜀帝吓得脸色大变,虽是一国之君却方寸大乱,他未吐一言,只是颓然的回到殿后。
而留在殿上的弟弟胡灵王则很窘迫,他想宣布退朝回宫却又不能,无奈之下也不顾礼仪想要夺门而逃,却被蜂拥相阻的大臣们拦截,以至于袍袖都被扯碎了。
消息传到后宫,引来更大的混乱,后宫的女人们除了哀号痛哭就是收拾细软准备外逃。
西蜀帝皱起了眉毛,内阁首辅刘无为以雷厉之势封锁了宫门、城门,他一面命禁军控制好内廷,又下令潜波将军薛无戾严守城门,全城戒严。
没人明白刘无为为什么这样做,但没过一个时辰,他们便都清楚了——官员眷属们闻风而动,携金银欲逃。
他们要往北逃,似乎此时只有逃到北方,逃到北燕才是真正的安全。
百般思量过后,西蜀帝再次召集群臣到大殿议事。
只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众臣没有良策可献。
西蜀帝的目光缓缓而动,览视群臣之后,他开口道:“朕……错了,朕不该不听诸位爱卿之言,不该南伐,可事已至此,万望诸位爱卿献出良策……”
阶下一片寂静。
堂堂一国之君,他拉下脸来求众臣,这是何等的耻辱。他已经活了三十载,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挫败,眼下他不得不如此。
“对于当下的局势,朕想听听诸位的高见!”见诸臣对眼下局势之对策绝口不提,西蜀帝索性又重复了一遍。
可阶下还是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太师赵理起身说道:“乾坤危急,南赵轻骑距京城也不过三百里,若是犯进,我等无从抵挡。如今之计只有将京师北迁,退至半凤关,借以穷山天堑,或许可以反击……”
赵理此语一出,众臣立即附和。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西蜀帝,仿佛只待他一声令下,众臣即立即收拾行装、带上妻儿出发。
西蜀帝一愣,正要开口,阶下却突然响起一人的爆喝。
“京师是国本!主张北迁者,可斩!”
西蜀帝的目光掠过群臣,定定地盯在了内阁首辅刘无为的脸上,后者一脸愠怒,正在恶狠狠地等着却才嚷着“北迁”的赵理。
刘无为紧皱着眉,厉声道:“天下之本在于吾鉊,如若北迁,天下震动,我西蜀,便再无抵抗之心。”
“北迁之后都想着苟于富贵。不会再有人去奋斗,不会有人再为了西蜀的江山去拒敌于外。退北迁的一步,那口气永远也回不来。那口气没了,就再也挣不回来了!”潜波将军薛无戾也高声附和。
太子少腹刘沪踌躇片刻,起身跪地道:“我朝还未到迁都之绝境,京师为天下根本,一动则大势去矣……”
西蜀帝顿时感觉到稍许的安慰。
虽然群臣中主战的人数极少,显得似乎所有人都一边倒地倾向迁都,但是西蜀帝觉得心中有底了。
西蜀帝微微点了点头,把目光投向侧立在下首的胡灵王。
胡灵王眯眯眼,上前一步,扯开手中的皇绢,大声诵读道:
“奉皇旨,着内阁首辅刘无为统领督守京城防务,死守吾鉊,寸步不让,绝不向南赵示弱。群臣若再言朝廷北迁者,斩!传令同波、宣年、化朝等州郡,严守防务。军中敢言北迁者,杀无赦!”
在突如其来和前所未有的打击中,面对风雨飘摇的局势,西蜀帝没有更多的时间认真斟酌周详,只能在第一刻作出了他认为最稳妥的决断。
哪怕这个决定是错误的,西蜀帝眼下也只能让群臣照办,因为这是他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可大臣们却不是这么想的。
“北迁!这是保全国本最好的办法!”赵理突然爆喝道。
“放肆!”西蜀帝大怒,一把将龙案上的参茶打翻在地。
大臣堆里再次变得一片混乱,嘈杂的人声足以让西蜀帝的耳朵发聩,直到一道寒光闪过,紧接着沉闷的响声,然后大殿上突然安静了。
刘无为提着一把滴着鲜血的顺刀,满身血污。
一向整洁的大殿上突然多了片血污,一具人首分离的尸体躺在血泊中。
“主张北迁者!杀无赦!”刘无为举起顺刀,大喝道。
西蜀帝干笑一声,缓缓站起身,退回殿后……
顺德十年,五月十八日
西蜀皇城,吾鉊城,吾鉊县
未初日中而昃
载满贵重宝物及绣花绸锦的十辆马车悄悄出了吾鉊城,是西蜀帝命人去拜诣南赵将军,请求他们车驾南还。
西蜀帝此举无疑是缓兵之计,他一方面奉上珠宝派使臣和谈,另一方面又命人加紧京城及边关的防务,并从北方征调将士固防。
与此同时,南赵将军赵瀚之正是春风得意,酣畅淋漓。
在歼灭数十万西蜀精锐军队之后,南赵便雄心大振,欲进一步攻略西蜀南方各战略重镇,以图一鼓作气将西蜀王朝吞没。
而吾鉊城内,阴云笼罩。
所有的官员都在忙碌,城门上的军士们仔细的望着远方,从吾鉊城往各州、郡、县去的飞骑足有上百,个个手持皇旨,个个都是百里加急。
吾鉊城中的百姓们乱了,可兵卒和官员们还没乱。在刘无为的严治下,一切想要出逃的计划都成为了泡影。
吾鉊城北门的守备军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斩杀欲要出逃的官员、士兵高达七十人。
好在死的都是一些小官,对刘无为的安排没有什么太大影响,但即便如此,吾鉊也还是岌岌可危。
吾鉊城中缺兵少箭,城中守备军、禁军的人数根本不足以抵挡南赵的大军,让刘无为心急如焚。
而大殿上的西蜀帝则更是焦急,他拿着一根小狼毫,再次在黄绢上写下“朕命”二字,可又失了主张。
朝中能用的官员、将军,能派上用场的都被他指使上去了,可他仍觉得远远不够。
阶下的木桌上面摆着一杯白玉金盖碗泡的金银花茶,盖碗被轻轻掀起放在旁边的黄地白里的瓷碟子上,薛无戾对着那杯黄白相间的金银花茶汤怔怔地发着呆。
“皇上,实在是没人可用了。”薛无戾思虑再三,缓缓开口道。
啪!
一只白玉茶碗被丢到地上,摔的粉碎。西蜀帝立在案前,愤怒的将手中的那根小狼毫折断。
“我西蜀,难不成就要亡于朕手中了吗?”西蜀帝望着殿顶,满脸惆怅,一行热泪从眼角落下。
薛无戾没有吱声,而是木纳地看向茶碗。慢慢的,茶碗上方不再升腾出徐徐的热气,那舒展开来的花朵也不那么鲜亮莹润了。
薛无戾望着茶汤愣了半天的神儿,到底也没有喝的意思。
大敌当前,西蜀顷刻之间就要成为齑粉,就算是琼浆玉液,谁又能喝的下呢?
“来人!朕要沐浴更衣!”西蜀帝仿佛猛然惊醒。
薛无戾一愣,旋即把目光从那汪黄白相间的茶汤中收了回来。
他疑惑的看向西蜀帝,眼下这时局,他还有心情洗澡?薛无戾心中暗暗奇怪,西蜀帝面上依旧沉静温和,可眉眼中的忧色仍在,两行泪痕挂在俊俏的脸上,显得他格外憔悴。
“朕要自缢,以向先帝请罪……”西蜀帝的嘴唇微微颤抖,嘴角挂上一丝诡异的笑。
薛无戾心中一震,立刻跪倒在地,对着西蜀帝叩头道:“皇上万万不可!江山社稷离不开您啊!”
他以头触地,声响惊心,再抬起头时额头已然滴血淤青,“皇上!不可啊!”
“朕在,这江山也要易手了!”西蜀帝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这西蜀的江山早已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了,从他出生的那天起,他就从没想过当皇帝。
想的这三十年的委屈与心酸,西蜀帝再次泪流满面,他一抽嘴角,喃喃道:“与其当个亡国之君,不如我去找先帝谢罪来的痛快……”
摇曳的烛火中,映出了他的一事无成和殚精竭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