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瓯王府中此刻正陷入前所未有的热闹,士兵们来来回回地朝门口搬动木箱,每一只箱子中都放满了金锭玉簪等奢华之物。而王府中的女眷们正缩在一旁,抖若筛糠……
顺德十年,青阳三月十一日
曌国北疆,葛赫草原,秋打坡
酉初作噩
曌军大营中一片寂静,只有当班巡逻的士兵走动,其余人都呆在帐内,疲惫不堪。战马们在不远处啃食着嫩草,啾啾声不绝于耳。
接连几仗,曌军在周玉明的指挥下,连连取胜。麻努格儿损失惨重,已经只剩下五千人马了,而且全部被包围在秋打坡的山拗里。天险、地利,全都失去了。
“要不是关骧将军拨兵来,咱还真吃不下这块肥肉。”关汉白端着碗茶,盯着地图道。
“嗯。”周玉明点点头,看了一眼帐外,有些木纳地将手按在长案上。
格儿河那战,虽然将麻努格儿的依踄军掩杀一阵,但代价是葛赫草原上曌军的主力大大削减,十不存一。若不是关骧拨了一万人马来援,恐怕周玉明所部会被北燕人反扑,反而失利。
那战最可惜的就是没有生擒麻努格儿,一想到这儿,周玉明的眉头便再度皱起。
王午哲挠挠眉毛,掌中摩挲着刀柄:“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快些破了麻努格儿为之依傍的漠城。”
麻努格儿知道自己已经身处绝境,他心里很明白,只要自己下令突围退却,那么,在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必然遭到全军覆灭的下场,而不退不走,等待着他的,也仍然是被曌军蚕食分割,一口口地吃掉。
百般思量之后,他率残余的五千人马退却在秋打坡的山拗里,而山拗之中有一座漠城,麻努格儿的依踄军便龟缩在城中,再不冒头。但此刻,他与部下的五千人马就如辙中之鱼。
眼下的局势对曌军颇为有利。
“这漠城本是两国商贩歇脚的地方,如今倒成了他麻努格儿的守命处。”赵业辰伸手抹抹短髯,看向了一侧的周玉明。
后者正在玩扳指。
周玉明研究着扳指上的雕花,目光并没有朝他们的方向偏移。关汉白皱起眉毛,试探着问道:“王爷,明日进军?”
“昨日在城外生擒的轻骑都带了什么?”周玉明避开了这个话题,目光定在赵业辰身上。
赵业辰道:“编制符合的十四骑,携有弯刀、长矛、牛角弓,内穿皮甲,外套扎甲。编制与依踄军不符的有三人,套链状锁子甲、穿扎甲,携短斧、弯刀,另有求兵信件一封。”
“嗯。”周玉明应了一声,目光再次对准了手中的玉扳指。
赵业辰嚼着薄荷叶道:“末将以为,明日当对其城发起猛攻,争取一举拿下漠城。”
“不行。”周玉明断然否决,“依踄军那么一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战术灵活、智勇兼备、令人生畏的旋风部队,你们觉得会被我曌就这么轻易的击退?”
其实,麻努格儿后来所带领的军队并不是依踄军精锐,大军已被召回北燕。现在他所领的,是一群有着“狼卫”之称的轻重骑,他们隶属依踄军第三营,与一些新兵合并,袭扰曌国北疆。
但即便如此,也很让未明了事态的曌军头疼。
关汉白也皱起眉头来,这事还真是有些蹊跷。王午哲道:“末将以为,我等亦可以按兵不动,慢慢的困死他们。”
“不行,久恐生事。”周玉明蹩着眉,看向关汉白:“你以为如何?”
“大军压境,直扑漠城!”关汉白做了个决定。周玉明没有说话,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不远处的崔鼎,后者正在摸着腰间金瓜锤的细瓜愣。
一名士兵掀开帐帘走进来,将一碗用白水煮好的苦脉菜放在周玉明身旁的长案上。这苦脉菜原本应该凉拌或蘸酱吃,可眼下军中只有盐巴。
周玉明看了眼那碗没加任何调料的苦脉菜,嘴唇一动:“崔鼎。”
“末将在。”崔鼎上前两步立住。
周玉明将扳指摘下,放在长案上,开口问道:“你以为如何?”
崔鼎犹豫了片刻,回道:“末将以为,当进军。”
“那就进军。”周玉明竖起眉,将一叶苦脉菜塞进嘴里……
曌史载:顺德十载,三月,贤王于葛赫草原胜北燕依踄军,困敌于漠城;欲胜,忽遇大风,北燕兵到,一将力护麻努出城,北燕军退至仪燕。次月,贤王回朝。
顺德十年,青阳四月十六日
玉明城,玉明县,康平坊
午初阳气炽盛敦牂
玉明的阳光温和而暖人,阳光从密密的树叶缝隙间射下来,形成一束束粗细不一的光柱,直直的照在院中细犬身上。
院中坐在一名锦衣男子,他抱着熟睡的男婴,神采飞扬。
不远处,一名女子熟练地拿起菜刀,切着案板上的咸肉。门外拴着一匹大青马,头戴金当卢,颈坠金杏叶。青马一动,那杏叶、金铃也跟着响,恰似莺啼。
温和的阳光照在女子白皙的脖颈,显出一处狭短的伤疤。
徐秋月伸长脖颈,望了望不远处的油锅,瞥了一眼怀抱男婴的男人,后者脸上布满笑意,正在用手指轻轻触摸孩子稚嫩的脸蛋。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指尖抵住下巴,一双美眸怔怔注视着男人。
她虽然侍在贤王之侧,可还未得名分。不过曌帝似乎有些默许的意思,使汪白帮她换了个小院子住。
“看够了没?”周玉明昂起头,阳光照在他头上的赤金冠上,灿灿生辉。
“没够!”徐秋月翻了个白眼,继续忙活手上的活计。
“一会儿崔鼎、汪白他们来了,你替我招呼下。”周玉明站起身,看着怀中的婴儿道:“我去买壶酒。”
“小屋里就有,早就给你备好了。”徐秋月脸上布着笑,一指远处的小屋:“西域的葡萄酒,知道你爱喝,特意买来备着的。”
“你怎么这么好呢?”周玉明凑到徐秋月身旁,不顾后者轻微的反抗,照着粉嫩的脸蛋轻啄一口。
徐秋月剜了他一眼,却明显感受到攀在她腰上那只手厚厚的老茧。周玉明攥着绣帕,轻轻地擦拭着婴儿嘴脸流出的口水,“叫什么名字呢?”
周玉明看了眼徐秋月身上的桃红锦衣,凑过去问道:“皇上……没给这孩子取名?”“没有。”徐秋月放下菜刀,开始烧火:“皇上让你取名字。”
周玉明应了一声,看着怀中的男婴,满脸的笑意:“二月生的,十二地支——二月建卯,我周家这辈是玉字辈,就叫卯瑜。”
“六哥儿!汪白来见礼了!”
人声响起,崔鼎和汪白大刹刹地走进院内,对着周玉明行个叉手礼。汪白笑道:“六哥儿,许久不见啊。”
徐秋月热烈地招呼着:“你们先坐,菜马上好。”
周玉明领着两人在院中的藤椅上坐了,院中的那条细犬立刻站起身,朝着院子角落的阴影处走去。
“你去北疆不在,可是错过了一场好戏。”汪白似乎有些兴奋,一摆手:“太子爷可是将朝内掀了个底朝天……”
他开始陈述太子这段时间以来的作为,大到不救前的削爵罢职,小到太子对众臣的掣肘,事无巨细,统统跟周玉明说了一通。
汪白说得津津有味,描摹细节,仿佛身临其境。一旁的崔鼎和周玉明不禁眼角颤抖,心中大惊,尤其是在大理寺削爵那段,听的周玉明心惊胆战。
光是听汪白说便能感受到太子颇为高明的驭臣之术,如果当时在现场,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场景。
汪白端着茶杯喝了口茶,道:“太子爷削的狠,但也留有余地——到底还是心软了些。”
周玉明眯眯眼,摸了摸刚刚刮去胡子的下巴:“我大哥还真是厉害,把这帮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汪白继续道:“还不止,这阵子太子提拔了不少新官,比如大理寺里,之前的大理寺卿刘萧柏被革职查办,换成了原本的大理寺少卿何文静。”
“嗬。”周玉明咧开嘴,笑道:“把这老王八蛋给罢了?”汪白点点头,往嘴里塞了枚五香丸:“太子爷藏了私心,再加上记仇的荥王撺掇,愣是把这老臣给罢免了。”
“也是不冤。”崔鼎在一侧笑了笑,“穷酸书生,能顶什么大用?”周玉明没有接话,而是摸摸下巴,看向不远处忙活的徐秋月……
顺德十年,青阳四月十九日
玖土,玖国皇城
玖璟城,玖璟县,皇宫
亥末迎阳献祭
皇宫的大殿宽广且华丽,朱红的蟠龙大柱,水乡的金丝纱帘,银鎏金的灯盏,瓷压银的宝相花纹瓶,尽现奢侈。由于香炉中燃烧的西域神香,整个大殿弥漫着一种安神香气。
两侧的乐师们正在演奏乐曲,长案上的赤金酒樽中装满葡萄酒,两名锦衣宫女手持金玉孔雀羽扇,站在龙椅后面。
大殿正中,一群华服舞女正在随着乐声舞蹈。
龙椅之上,那顶通天冠,正随着《霓裳羽衣》的曼妙音律频频晃动。
一名身材高大的官员走上殿来,他抬眼望去,满眼都是红黄两色,殿内陈设的金器因为烛光显得格外刺眼。此人目光所扫,皆是沉香木屋梁、水晶压帘、金银香炉等奢靡之物,且眼神迷离。
此人名叫陈穆子,聆国人,精通建造,为人最好奢侈之物,颇为喜爱高妙风雅。
陈穆子极快地走到阶下,他瞄了一眼龙椅左右的两座高台,那台上立有龙凤的金玉雕像,做工精美,光彩夺目。
“陈爱卿此来所为何事?”龙椅之上的老人开口了。
玖帝看了眼案上的花丝镶嵌托盏,毫不犹豫的将它扔到了身后宫女的手中:“拿去让他们返工。”
花丝镶嵌乃是细金工艺,将贵重的金银通过压条抽成发丝一般细的丝,弯曲勾勒成各种造型,镶嵌以玛瑙、翠羽和各色红蓝宝石。如此贵重的物件被玖帝随意抛掷,倒也十分符合他的身份。
“禀陛下,永州刺史李忠夜观星象,见斗牛二星之间紫气闪烁,招观星者睹之,按地舆风水之术,于地下寻得一琼玉,实乃奇事。微臣以为,当在其地建造宫殿,以施龙气。”
陈穆子躬下身子,两只大眼盯着脚下那两尺见方的大砖,这种大砖因其质地坚细,敲之若金属般铿然有声,故名金砖。
皇家特供。
陈穆子眼中不免射出一种炽热的光,但只是短短一瞬便熄灭。
“若是如此……”那顶通天冠晃了晃,玖帝开口道:“就在掘出琼玉的地方建出一座宫殿,名曰‘琼台‘,由你着手监工。”
“臣领旨。”陈穆子十分兴奋。
玖帝扬起手,示意他近前来,陈穆子直起腰,低着头趋进御案。到了跟前,乌纱幞头低下,对着玖帝就拜。
通天冠一晃:“朕的意思,这‘琼台‘要造的气派,以其震慑列国。”
玖帝言简意赅,但其中蕴含的意思可大了去了。
陈穆子脑海中那根敏锐的神经立刻一抽,“以其震慑列国”——这六个字的重量远超陈穆子的想象。他立刻意识到,这件差事若是办不好,他自己人头落地都是小事。
只怕会被株连九族。
陈穆子头上爆出冷汗,每一颗汗滴都有黄豆大小,可在玖帝跟前,他根本不敢抬手擦汗。
“臣谨记。”
他不知道该回什么,只能答道“臣谨记”。
“去吧。”玖帝对着跪在阶下的陈穆子一拂衣袖。
“臣告退。”一直跪着的陈穆子抬起头,汗顺着眼眉落下,他快步退回殿外。
宫中钟磬鼓乐依然演奏着,喧闹依旧。
寻星挖玉只是个幌子,陈穆子不只是贪图金银财宝,还想要青史留名,所以他已多次暗示玖帝再造宫殿,以便满足自己多年以来的心愿。
这就是他入玖的原因。
玖国人富有,且爱奢侈之物,如果想要长见识,玖国国都绝对是最好的地点。这座玖璟城,就是天下财富堆积最多的城池。他内心有着勃勃贪欲,却隐忍克制,只为了厚积薄发。
“陈穆子。”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陈穆子右眉一挑,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去,身后立着一名穿襕袍的官员。
陈穆子一笑,对着官员唱喏道:“呦,原来是大理寺的赵评事,一向少见。”
“你当然少见我。”赵评事似乎很看不上眼前的人,他没有回礼,只是揣起手道:“亲君子而远小人,说吧,你这奸佞之臣又与皇上进什么谗言了!”
陈穆子歪了歪头,赵评事这番话可以说是句句带刺,将所有他的态度都摆在明面上了。但陈穆子却没有发作,依旧堆着笑脸。
“我奸佞?那你们呢?平时忠义礼信挂在嘴边,实则踩在脚底,玖朝的奢侈之风不正是你们所引领的吗?”陈穆子的语气冷森森的:“满朝文武,敢问你们哪个是真心为皇上的?”
“你……”赵评事指着他,指头微微颤抖,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沉着脸一挥手:“胡诌!我满朝文武哪个不忠于陛下?”
“那敢问,哪位大人为皇上办事了?哪怕办了一件让皇上顺心的事。”陈穆子表现的有些愠怒了,白净面皮上的笑容不在,反而勾起嘴角,有些笑骂的意思。
赵评事被憋住了,但内心不服,鼓着眼瞪陈穆子。
陈穆子抬腿走到一旁:“忠心可不只是说说而已。”他乜了赵评事一言,后者攥紧了拳头,一脸铁青,却迟迟不敢发作。
陈穆子冷哼一声,没有再理会赵评事,而是快步离去。像赵评事这种人,玖朝上比比皆是,多如牛毛,数都数不过来。他们自诩清高,实则背地里干着些龌龊事,只能抨击别人来让自己心神稍安。
对于这种人,陈穆子只有敬而远之。他在玖国没有根基,只能依靠龙椅上的那个老人,但玖帝又还能有几年活头?
陈穆子不敢想,但又不得不想。
夜色很快淹没了他急匆匆的身形,一队挑着灯笼的禁军走到宫门口,开始换岗……
顺德十年,青阳五月八日
玖国,永州
巳正大荒落
偌大的空地上,数百名汉子正在为运送石料、锯断粗木。他们是周围村落的百姓、猎户,由于人手不够,一些被征收民夫用粮食和银子吸引而来。
然而更多的,是被当地官吏绑来做工的。
“眼看要成了,大人您看是不是该上梁了……”一名官员恭敬的立在陈穆子身旁,轻声询问。
陈穆子竖起眉,看了眼身旁的沙盘模型,眼神一下明亮,回道:“加快进度,人数不够,就从周围村落里捉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