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艰难的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走去,手中的横刀滴着血滴、闪着寒光。门外黑压压的菁人似乎都在等待他,后者踏出门口的一刹那,即刻被人群吞噬……
顺德十年,青阳一月二十四日
诀安城,诀安县,菀香铺
丑纽也赤奋若
才进门,周玉明疲惫的身躯便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后进门的崔鼎一甩手,把横刀丢在地上,随后转身将门关上。
“快走吧!”崔鼎拾起带血的横刀,想要拉起周玉明:“兄弟们已把菁帝拉进地道了。”
周玉明摆摆手,用横刀支起身子,似乎已经麻木了,只是淡淡地问道:“现在是谁带队?”崔鼎抬手擦擦脸上的血,当即简短的答道:“宋沧。”
“那咱们也快。”周玉明勉强跑了几步,可头皮猛然生出一阵寒意,他连忙矮身一躲,一箭擦着头皮飞过。
“周玉明!”黑暗里突然传出一道犀利的女声。
周玉明没想到,都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有追兵。他寻声望去,看到远远有一道黑影,手搦长弓,正对着自己。他连忙一低头,又是一箭擦着头皮飞过。
崔鼎矮下身子,快步跑向屋子的木门,周玉明没有犹豫,立刻跟上他的步伐。又是数声弓弦响,几支长箭钉在地上和墙上,而此刻,两人已经冲进屋内。
“温诀安。”周玉明背靠木门,喘息着嘀咕道。
崔鼎从腰间摸出双锤,瞥了眼远处的黑暗,对周玉明道:“快走吧……”
菁史载:永盛二十一载,岁除,曌贼入菁,屠皇子、掳帝。焚万览、满玉二楼,烧死臣与使节四十又一,杀不良、铺兵等人无计,携帝于密道脱逃。此耻,列国称之为“诀安耻”。
曌史载:顺德十载,青阳二月十日,贤王等十二人携菁国皇帝返京。
顺德十年,青阳二月十日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午初阳气炽盛敦牂
曌帝的笑声几乎将皇宫金顶掀翻,两列站着的皇子、大臣们也都个个喜上眉梢。
今日菁帝被掳至京,事已成了。且对菁之战已开始十数日,势如破竹,已连破菁城三座,不战自降者无计。
自对菁开战以来,菁将鲁山、扈青、楚三张等十六将先后开城投降,曌又得城池四城,连同县郡,共得地五万余亩。
今日菁帝入曌京,曌帝必昭告天下列国。到那时,菁国皆降。菁之疆域,唾手可得。
曌帝伸手捋捋胡子,眼神瞟上一旁立着的太子,周玉喆感受到了曌帝目光,同时立刻知晓曌帝的用意,便立即上前一步。
“儿臣请皇命,应与贤王褒奖。”
曌帝一挑眉,顺势道:“是啊,贤王这次立得大功啊。”他的目光在阶下一扫,旋即问道:“依你们看……朕应该与贤王什么奖赏啊?”
阶下的众人立即开始窃窃私语,荥王周玉立上前一步,高声道:“贤王此次劳苦功高,且一直以来在战场上屡立战功。儿臣建议,赐封地于飔山。”
“封地嘛……他本该应得的。”曌帝扶着龙椅站起身,望着阶下的众臣道:“朕要你们想想给他们什么实在的奖赏。”
一侧的太子剑眉一挑,立即明白了曌帝的意思,立即开口道:“儿臣建议,赐贤王骐、骓两匹宝马,外加宝甲一具、好刀一口,若是父皇舍得您那匹碧骢驹,就也给他吧。”
周玉喆这番话,正与曌帝所想之事契合,眼下菁曌交战,曌国多数大将皆去了,而北边的北燕国却蠢蠢欲动,近几日已开始侵扰边关。
此刻,正需要一名大将去平乱。可周玉喆心中略有些不忍,自周玉明回宫后,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干的都是顷刻之间没命的事。
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统一天下。换而言之,曌帝和他这个太子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周玉明,只是,也只能是曌国的一颗棋子。
曌帝听见这句话,眼神闪烁,但他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伸手扶额,将眼睛藏在手掌的阴影之下。
“就这么办,朕的碧骢驹就赏他了。”
玉明城,玉明县,东门
午初一盏茶阳气炽盛
玉明城像是被扔进了喜庆的染缸里,喧嚣极快地充斥整个城池,代表欢腾的人流涌到东门,迎接着、祝贺着那些九死一生、带回菁帝的十二人。
在这一片喜色中,只有周玉明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顽固斑点,他紧紧抿着嘴唇,逆着人流的方向前进。他用缰绳控制马头,极力要在这一片混乱中冲撞出一条路来。
看着这一张张带着喜色和兴奋的脸,看着那一片片热闹繁盛的坊街,周玉明不由得从心中涌起一股悲怆之感。
六十个兄弟去,最终回来的,只有十二人。
他所欣赏的好友梅名字和刘白,已经将自己永远的留在了诀安城。身子被剁成肉泥,脑袋被砍下,悬在诀安城楼上,以儆效尤。
“六哥儿,六哥儿。”脱去戎装的崔鼎喊了两声,将神游天外的周玉明喊醒。周玉明缓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他嗅到了空气中浮着的那一层油腻腻的烤羊香气,伴随着胡乐班的春调子他的目光再次飘向远方,与歌女们遥遥传来的歌声相应和。
“皇使来了,皇上教我们立即带菁帝入宫,接受封赏。”崔鼎有条不紊的回道。
“哦。”周玉明淡淡地回了一声,将目光投向后方。在他身后的一匹马上,坐在身穿黑衣的菁帝,他眉眼低垂,早已没了那股傲气。
两侧的符离腰间别着埋鞘横刀,如果有菁人上前想要救菁帝,他们会立即拔刀斩杀。
一队骑兵飞快地冲了过来,他们身穿金色铠甲,甲外斜披一朱红锦袍,一看便知是隶属于风虎军的精锐。风虎军们挥舞马鞭,驱动座下战马,围观的百姓也很识趣,极快地给他们让出一条大路。
“末将甘建业,奉皇旨,特来迎接贤王爷。”
为首的将军大喊一声,立刻翻身下马,对着周玉明行唱个喏。周玉明一拂衣袖,示意他前面开路,同时抖动缰绳,驱马快行。
一刻后,皇宫文武殿
殿内香烟缭绕,宫女们在殿内燃了安神香,一条条可以看见的烟雾从香炉中飘渺而升,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周玉明疾步走上殿,望着坐在茶案前的曌帝纳头便拜:“儿臣拜见父皇。”
“起来起来。”曌帝站起身,微笑着说道:“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啊,朕要赏你。”
“朕想要给你来点实际的,便问群臣。有人说的很好。”曌帝把手揣进袖子里,语速飞快:“赐贤王骐、骓两匹宝马,外加宝甲一具、好刀一口,还有朕的那匹碧骢驹,也归你了。”
曌帝眯起眼看向周玉明,却觉得他似乎在躲避自己的目光。曌帝突然有些含糊了,他走到周玉明身旁,矮下身子,低声细语。
“北燕袭扰边疆,大将军基本都派出去了……”
周玉明身躯猛然一震,紧接着抬起头,对着曌帝投去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而后者则是后退一步,径直返回到殿上的龙椅。
“命你明日直至北疆葛赫草原,今日与何沐沐完婚。”曌帝极快地说完这句话,快步走下阶去,转过屏风,走出殿外。
周玉明还愣在原地,许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于是伸手撑地,站起身来,他望望周围价值连城的陈设,只感到了一阵寒意。
把自己扔在外面八年,召回他只是为了给曌国做将军。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在曌国的地位,于民,他或许是英雄,是高高在上的贤王六皇子。于朝廷,他是一名悍将。于兄弟们,他是一个哥哥弟弟。
于曌帝,他只是一个带着皇族血脉的棋子。
随时可弃的棋子。
周玉明踉跄地走出殿,却撞见荥王周玉立,他连忙有气无力地施个礼,口中喊了声“二哥”。
荥王一把扯住即将离去的周玉明,似乎提起便知道他的忧愁:“晚上去萧川妹子家的酒楼吃喝,为你接风。”
周玉明点点头,落寞地走出宫去。
申末夕食涒滩
西市万里香
此时西市的居民和客商们已都散了,这是在玉明城一天之中外商生意最萧条的时间段,但相反,也是玉明城中食店、卖吃食小摊最火爆的时间段。
五名锦衣青年正围坐在万里香的一张方桌之前,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
“菜来了。”一名身穿锦衣的女子走上来,将一碟烤鹿尾放在桌上。五个人都没有动筷,每个人似乎都在想什么心事,周玉泽率先开口,想要打破这古怪的气氛。
“老六明日启程,咱们祝他凯旋而归。”
五个人端起杯子,碰了一下,将杯中的绿蚁酒一饮而尽。
“哟,这怎么回事啊?”挺着大肚子端菜的陶语琴觉察出不对,连忙凑上去,推了推周玉明。后者没有回复,只是对着她一瞪眼。
她已有了六月的身孕,还在那个院子里住着,等待周玉明成亲以后将她接入宫去。
陶语琴自觉没趣,便走到后厨与萧婉去闲聊。此时的萧婉,已然成了四皇妃,与怡王周玉泽喜结连理。
“老六啊,此次前去驱赶北燕轻骑,你去应归属关靖军。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周玉喆将酒杯放下,随口问道:“你可知关靖军之前的番号是什么?”
“知道。”周玉明喝了口酒,伸筷夹起一片卤肉。
周玉喆一眯眼,伸出木筷,夹起一只烤鹿尾,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道:“是什么?”
“关靖铁骑。”周玉明口中嚼着肉,端起杯子,与周玉煦伸来的酒杯碰了一下。
“不错。”周玉喆眯起眼,斜靠在椅子背上,“那你可知与你对战的是北燕的哪支军队啊?”
周玉明端酒杯的手一顿,旋即摇头道:“这个确实不知道。”
他一口将杯中的酒水喝净,眯起眼睛,想要听听众人的言语。
一侧的周玉煦立即放下酒杯,开口道:“是北燕赫赫有名的依踄军。人马皆全副武装,士兵个个骁勇,穿得一身铁鹞子,兵刃种类奇多。”
“好的是除了关靖军,边疆还有四千虎豹骑。”周玉立用小刀切着羊腿,将一块带着酥皮的羊肉放进嘴里,咀嚼的同时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周玉泽翘起二郎腿,给自己倒了杯酒:“虎豹骑分布的不平均,其中豹骑三千,虎骑一千。关靖军也只有四千人,对上悍勇的依踄军,确实有些吃力。”
周玉喆刮刮嘴角,拿起筷子夹起一片切好的烤驼峰,放在周玉明面前的瓷碗中:“确实,依踄军共三万七千人,这次可是来了两万铁骑啊。”
“就是算上边防的边军,我曌兵也才只有一万出头……”周玉泽口中嚼着熊掌肉,对于输赢,他着实有些含糊。
周玉立喝了口酒,然后意犹未尽地咂咂舌,没有说话。周玉煦也没有言语,只是夹起一块熊掌肉,放到嘴里嚼着。
这五个兄弟突然都住了嘴,不再讲话,只是对着桌上的鹿尾、熊掌、驼峰等吃食伸出筷子。
“父皇……就没嘱托什么?”周玉煦不适事宜地问了一句。
一侧的太子咳嗽一声,示意他别再胡言乱语。周玉煦会意,便不在言语,等着周玉明开口。
“六弟,此去北疆千万小心,北燕的铁骑不好对付。”周玉立放下筷子,关切道:“此去诀安,你可曾受伤?”
在北疆遭袭扰的这件事上,周玉立藏有私心。他压根不关心边疆的军民如何,只想把周玉明留下来。他知道,只有周玉明身上带伤或带病,曌帝才不会让六弟去北疆。
“没有。”周玉明摇摇头,喝了口酒。放下酒杯的同时,他不由自主地抿了一下嘴唇。
太子周玉喆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抚平周玉明不安的情绪,让他不带着愤恨去北疆。于是咧开嘴笑道,“那就好。”
“你可知父皇为何屡番叫你去征战吗?”
对面的周玉明用力攥紧拳头,默不作声。太子见他如此,便不失时机地递出绵软的言语蜜饯:
“你看,咱们兄弟几个,老二只会拿人,老三也就是嘴皮子利索,老四胆小怕事,对父皇避而不及,老五也是平庸之辈,至于老七……哼,已经到了大理寺的死牢……”
太子语速放缓,周玉明没作声,但他的表情和刚才已经不同了。
“其他弟弟呢?丁点大的人儿,能做什么大事?”太子朝前探探身子,继续他的攻势:“只有你,贵为父皇龙子,从小便无惧无畏,甚至愿意替父皇去死……”
他一挑剑眉,缓缓靠在椅子背上:“你说父皇有事能不用你吗?父皇此举,是要将你培养成三军主将,说不定以后有什么变故,孤这个位置……”
太子没有再说下去,但言语之意,众人皆明白。周玉明挠挠眉毛,没有出声。
太子这一套驭臣之道着实厉害,三言两语便将周玉明的心拉了回来,对着其他皇子一通贬低,抬高周玉明。
即可以让周玉明心里舒服,又可以让其他皇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一举两得。而且,如果其他皇子对周玉明有不满之心,借此也能试出来。
但好在,曌国的几个皇子还算安稳,除了那个混账老七,其他的皇子打归打,闹归闹,也算的上兄亲弟恭。这也是曌帝所欣慰的地方。
太子爷的这番言论将周玉明彻底的从忧愁、愤恨中拉了出来,趁着周玉明还未从自己的言语蜜饯中缓过神来,太子又开口道:
“六弟,今夜你需与何沐沐完婚,还不快去。睡饱了,明日清晨立即去北疆啊。”
周玉明极快地站起身,对太子唱个喏,道:“多谢大哥提点。”说完,他急匆匆地走出店门。
太子悠然自得地端起杯子,喝了口酒,开口笑道:“却才得罪了诸位皇弟,还望见谅。”
“不会不会。”周玉煦摆摆手,看了眼通往厨房的过道,低声道:“大哥,你却才之言,属实惊人。竟然一下猜出老六的心思,且还能说的他服服帖帖,着实厉害。”
太子干笑一声,再次端起酒杯……
酉正万物成熟
邵土,邵国京城
泓滢城,泓滢县,皇宫
数十名容貌娇美的宫女走上殿,一言不发地把殿内烛台上的红烛逐一更换、点燃,让殿内里更加明亮一些,
“这……是真的?”龙椅上的邵帝对阶下的众臣一扬折子,急切地问道。
他心如鹿撞,心砰砰的跳,心里七上八下,心情如激荡的湖水一样不平静。“回陛下,千真万确啊!”一名老臣上前一步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