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齐窃笑,这时却唯有高二一人面色严肃的上前答话了,说道:“回禀康公,我等非是故意喧哗,与诸位同窗也只是在讨论学问。”
被称为的康公的老翁一脸严肃的看向高二,但眼眸中却明显有些调笑之意:“哦?那你们可是在讨论《论语·公冶长》这一篇里的内容?”
这话一出,殿内众人再也忍不住了,瞬间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快活了整个偏殿。
站在焦点位置的高二也跟着众人笑出声来,只是,细看之下就能发现,他这笑容里多少带些尴尬的情绪。
也对,别的不说,咱们就听刚才的对话,以他的见识学历来讲,明显是知道《论语·公冶长》这一篇讲的是什么内容。放到康老翁身上来说,人家这明显是在自嘲了。
可是,他高二是什么身份?他是北齐宗室出身,父亲是当朝上将军,伯父是当今一统天下泰半地域的大齐天子。早在下生之时,就被他皇伯实封了食邑万户东阳侯!不说远处,就说这雒阳学宫内,每天有多少人排着队等着巴结他呢!
他这种人,虽然还未加冠成年,尚存几丝人性良知,内心也还有些远大的抱负理想,但是在思维上,却早已经是个政治生物的模样了!否则,刚才在这学宫偏殿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会说“流放三千里”这种诛心之言了。
而政治生物的存身之道,惯来就是要逢迎上意,会见风使舵,一句话当成三句话解释的。因此,康夫子刚才这句话虽说是自嘲,但落在他的耳朵里,竟然听出了几分“你这小子也配与我谈学问?”的意思。
但是很快,他就又调整了过来,因为他知道,以面前这老翁的处世为人、学问道德,是万万说不出这种带有讽刺敲打含义之言的。想清楚这一点后,他开口道:
“康公说笑了,我等后生末学,如何敢诽谤先贤?…关于我等刚才所议论,正要请您来做个案判呢。”
话头终于落到正经的学问上来了,众人的面色也随之庄重。
看着高二肃重的神情,康夫子说道:“嗯,你且说来与我听听吧。”
高二点头称喏,之后才将众人之议论娓娓道来:
“诸生在先之议论,本发于眼前天下之局势。说的是那江南楚国积弊丛生、吏治腐朽、民不聊生、江河日下;说楚主孙休年纪渐长、暮气沉沉、贪图享受、任人唯亲。又说那占据益州的伪汉虽三克南蛮,连战连胜,面上相当好看;但里子间却亦是义旗遍地、千疮百孔、支离破碎……”
“嗯,说的再直白点,就是这两家不得天命而又回天乏力,最后注定是要由我齐国来解生民之倒悬,拯黎元于水火,安定天下,抚化百姓。”
“后由此,又引出了我高氏德泽天下,山河永固;引出了三代、秦、汉、齐的王朝更迭,天命靡常。”
“嗯”,听到这里,康夫子点点头,问他:“我听你说的这不是挺好的吗?后来如何就起了争吵呢?”
“呵——”当着康夫子的面,高二还是不由得冷笑一声,朝周围众人冷冷的扫视一眼,说道:
“本来是很好的,可是说到了这里后,再往下说,他们便开始无端争吵起来…吵的是,周之后一统九州的秦,有暴政而无德行,究竟可否能称有天命?若是不能,那继承了秦制的前汉,它从暴秦那里继承下来的水德天命到底作不作数?最后,若是有天下四百年的前汉之德命尚且不作数,是伪朝,那当今,将汉帝苗裔封为山阳公、三恪,言受土德天命的高氏齐国,到底又算什么呢?也是伪朝吗?”
“如此诸多问题,还请康夫子为我等后生末学做个解答。”
高二这一大嘡啷话说完,殿内一时寂静无声,众人的目光全都集结到了康夫子身上。
面对着围观的众儒生,沉默数息后,康老夫子也是苦笑摇头:“你们这些后生,是学经也不认真,习武也没兴趣,对养气稍微上点心吧,它又难以出成绩每天就只顾得争论这些边角微末、玄言疑说,偏偏还自以为是在争论些了不得的东西,全然不明白‘天道遐,人道迩’的道理。”
众人听得这话似是责怪,便纷纷再次拜倒,同声说道:“夫子息怒,请夫子责罚。”
“我这哪里是怒,这分明是怨你们不老实学习啊!…也罢,反正是在咱们学宫之内,不是在哪家的朝堂正殿上,我就胡乱说上几句,能免去你们的胡思乱想、引你们回到经典正途最好。若是不能,你们就当听过一段邪说,随意忘去,以后也不要再为这种事情来扰我心神了。起来吧。”
众人做礼起身:“谢夫子!”
康老夫子被众人围坐在中央,面朝诸生,说道:“在坐诸生,应该都跟着何祭酒学过《诗》吧?”
“唯!”
“《文王之什》里,是如何说的?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命之不易,无遏尔躬。宣昭义问,有虞殷自天。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此即周之天命启始也。文王受命,武王克殷,周始有天下也。”
“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宜鉴于殷,骏命不易。命之不易,无遏尔躬。就是因为明白了‘天命靡常’的道理,所以,武王、成王才能将天命传承下去啊!”
“周公出奔,成王遇风雨而止之,此即周之天命外象也。成王以后,上帝之符命遂不再显于世俗凡间,以至于今日。更后来的什么白帝子、赤帝子,那便是明确无误的小说家之言了,为戏也可,然不过徒增笑耳。”
康夫子话音落定,诸生随即刨除了自己的疑问:“成王之后天命因何不显于世?既不显于世,可是上帝已收回赐予周之天命?”
康夫子摇头:“虽不显于世,亦未必失之。子岂不闻之?‘周德虽衰,天命未改’。”
“天命究竟为何物也?为道德乎?为民心乎?为鬼神乎?为兵车万乘乎?”
“西伯行善于西岐,诸侯有不平,悉往使决之。虞、芮之人有狱而不能决,乃入周。入周,见耕者皆让其畔,民俗皆让长。虞、芮之人未见西伯,皆惭,相谓曰;吾所争,周人所耻,何往为,只取辱耳。诸侯闻之,咸曰:西伯盖受命之君。”
“春秋之后,周命不显,道德不施,仁义不存,此何故也?”
“世君以杨朱、墨、韩之邪说养身,以权变刑罚、剑戟炮烙治御臣民,以金玉衣食、华服美人为珍宝,以锦帛钱粮、治众地广为标的,离道德,弃仁义,修戈矛,备军事,以求高三皇、过五帝之功业。”
“而民之于功利也,犯流矢,蹈白刃,涉血抽肝以求之。野人之无闻者,忍亲戚、兄弟、知交以求利。今无此之危,无此之丑,其为利甚厚,乘车食肉,泽及子孙。”
“若如此,天下安得大治哉?虽圣人犹不能禁也!是故,天命不显于今世耳。近来的王朝更迭,说是天命易主却是不妥当的,将之称为问鼎逐鹿,反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总之,便是才开始的那句话,天道遐,人道迩。咱们连人道都尚未明白,如何敢、如何能明白天道呢?噫——诸生其诫之!”
众生再次拜倒:“弟子受教!”
康夫子半是欣慰、半是感慨的点头复摇头,说道:“能受教好啊,能受教最好啊!…好了,今日我本来是打算训斥一番你们扰我清梦的几个家伙,却不想废了这么多的口舌。我这个午觉,怕是也续不下去了。唉,真是苦也,苦也…哦,对了,这番话可不要对外人说啊,省得官府以此来索我下狱。”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慢悠悠的向殿外走去。
众人起身恭送:“送夫子!”
礼送康夫子出门后,原本就好像占理的高二更加气势逼人了,他转过头来,对众人说:“‘天道遐,人道迩’!诸生诫之乎?”
“康公只说‘天道遐,人道迩’,却并未说不让我等追寻天道啊!哪怕是褒圣侯,不也只是说‘敬鬼神而远之’,而没有否定鬼神之存在吗?”不用看,一听这话,就知道是学黄老学神道了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
“这话你也就敢跟我说了,刚才康公在坐,为何不听你说这话?”
“我不说自然有我的道理,倒是你,在康公来之前就嚷嚷着要废止五德之说,要黜止董胡子之经学,怎么在康公来之后,也不见你说这话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说,我现在正就要去请教康公、何祭酒呢!我敢去,你敢吗?”
那人顿时不出声了。
高二回头,看着在先跟他争论,那名为卢侃的士子,说道:“你这小子学问虽不怎么样,倒也还算是个有担当的。以后,你就到我侯国为官吧。”
说完,也不等卢侃作出答复,他就径直出了殿门,去追寻走在前面的康夫子。
五步并做三步,紧忙追赶上康夫子的脚步,高二请礼示意:“康夫子慢走,学生有事请教。”
藤拐敲地声停下,康成扭头向身后看来,一看是高二,斑老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无奈之色:“东阳侯还有何事不明?今天这是非要抓着鄙人不放手了吗?”
高二面上好像真带了些愧疚:“刚才殿内之事实数无心之举,万望康公恕罪。”说着,他再次给面前的老头赔了个礼。行完礼,待抬起头来,他又说道:
“只是,学生确实还有一事不明,所以特来请教康公。”
看着面前礼节周到、言语低下的高二,想到他的身份来历,再看看自己的身份处境,康成确实也不好说出拒绝的话来,遂只好先问他道:
“东阳侯要向老朽问些什么?是关于经学?亦或是玄学?咱们可先说好,你若是问老朽经学,我大概还能给你些提示。若是玄学,还是请你去问何祭酒或者北邙山的道士吧。”
见他有答应的意思,高二赶紧出言保证:“康公放宽心吧,学生要问的就是经学。”
“好,那你说说吧,你要问什么。”
“学生要问的是,既然天命自周之成王以后已不显于世,那五德终始之说自邹氏之后,为何还能在四海天州之内流传六百年之久?还有前汉之董胡子,他为何要将此种言论放入《繁露》之中?以致阴阳五行、玄学谶纬之说祸乱儒门学子?还有,今日康公既然论断五德终始为外道邪说,那以后学宫还会放任此邪说荼毒往后的学宫学子吗?若是否定,那学宫何祭酒可否要上疏天子,痛陈此中利害,来重新编修经典……”
高二想问的话还没说完,康成已经一脸不耐的中断了他的问句:“好了,好了,停,停吧。”
言语被打断的高二语气有些急躁:“康公,学生还没说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