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倒霉,不过现在已经这样了,我们只有先回家去,再想办法看怎么办。”
他拉着我走到门口,回头对精灵喝斥了一声,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你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准去,明白吗?有很多坏人要抓你,懂不懂?”
“我们……”我担心精灵一个人在黑暗中会害怕,试图想说我留在这里陪她。但伊尔里希根本不由分说地把我拉走了。
“这会儿你一定得回去,不然会被人怀疑,我们明天来给她送点吃的。……见鬼,精灵到底吃什么鬼东西?”
※※※
精灵的逃走引起了大骚动。安德莱顿一直都是平静的城市,这里很多年都没有发生过恶性的案件,最大的罪行也不过就是偷窃或者斗殴而已。
但不会有人想到这是两个孩子干的,普遍的说法,是传说中的半精灵游击队潜入城镇,解救了他们的公主,逃到周围的山里面去了。这种传言让水手和商人们更加人心惶惶,所以更多的精力是在加强防护,以免一船的半精灵奴隶再受到什么损失。
所以街上的气氛虽然紧张,但我们俩轮流光明正大的给逃犯送吃的,居然也没有引起什么怀疑。
我能偷到的食物比较多,所以与精灵单独相处的机会也比较多。
每次到废仓库的时候,精灵总是坐在一片深寂的黑暗中,看不见她的面容,眸子好像寒冷的星,我提着食物进去,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给她吃,她就吃,温顺地配合,却看不到一点反应。我清洗她脚上的伤口,重新用纱布裹好,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想来也是很痛的,她却还是静静地,像块冰一样。
也许是因为我的耐心太好,所以第一个跟精灵成功沟通的,居然是伊尔里希。
“她的名字叫阿碧丝!太好了,费尽力气总算能跟她交流了!”
伊尔里希兴奋地喊着,好像已经找到了通往黄金之国的钥匙一样。
事实上,阿碧丝也仅仅只是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已——就算她写下更多,伊尔里希也未必能看得懂。他翻出了父亲留下的精灵语词典,一个字一个字拼凑了问题写在纸上去问她。
精灵只回答了一个问题——就是她的名字,其它,也不知道是她没有看懂,还是根本不想回答。
“阿碧丝,我想……你一直躲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我坐在她的对面,在喊她名字的时候,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但我依然絮絮叨叨地跟她说未来的计划。虽然都是些少年愚蠢的想法,平素根本没法说出口,只有在毫无反应却认真倾听的她面前,我才能很自在的叙述。
对于伊尔里希能够抢先知道她的名字,其实我很嫉妒。
所以,我不断地让这个名字在我舌尖滚动,为了增加一些亲切与熟悉的感觉,语无伦次地说些不知所云的东西。
她静静地聆听着,我们靠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轻柔甜美的呼吸。
我迷恋上这种感觉,甚至夜深的时候,我都会偷偷地从家里面溜出来,在仓库的黑暗中待到天色微明,只是想享受着静谧的一刻。
阿碧丝好像是不需要休息一样,总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坐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
※※※
“我们今天晚上带阿碧丝逃走吧?”
在某天放学的路上,伊尔里希忽然神秘地把我拖到一边。
“逃……逃走?”
这确实是我们计划已久的方案,带着阿碧丝离开安德莱顿,去伊索尔开始探寻黄金之国的旅程。但我同伊尔里希的唯一差别,只是我只把这件事当作一个遥远的无法实现的白日梦,而他,早已经开始切实准备。
“……四十六个铜币,火腿和干奶酪,还有换洗衣服和小刀……”
收拾好的小包袱,东西就这么几样,但伊尔里希却信心满满,对不可测的未来没有丝毫的担心。
“今晚……就走?”
尽管羞耻,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当时我的心里毫不犹豫地退缩了。也许我只能当一个小旅馆的老板,我根本不适合冒险——冒险对我来说,和做梦几乎是同一个概念。
但有伊尔里希在,我根本没有机会表示出我的畏缩,他早已经帮我安排好了一切。
“这几天他们已经放松了,觉得不会有什么半精灵的逆袭,找阿碧丝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晚上我会带阿碧丝上我叔叔的小船,你等天黑了从家里溜出来,记得把能带的东西都带上。”
坐小船沿着海岸线往南走一段,过了大三角礁群,从山边的乱石滩上岸,只要穿过树林,就是直达伊索尔的大路,既隐蔽又快捷。不愧是伊尔里希,尽管只比我大三个月,却思虑周详,像一个真正的冒险家。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失魂落魄地走回家里去的,我在惊惶与渴望两种情绪交织折磨之下,变得有些神思恍惚。我害怕……是的,我真的害怕离开父母的身边,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平时嘴上说说没有什么,一旦要真正付诸实施,我胆小鬼的本性就暴露无遗。
但是,我不能离开阿碧丝……还有,伊尔里希。
那双绿色的眼眸一旦离去,我的人生还会有什么色彩?
父亲看我一脸的恍惚,当我是得了什么病,我这几天一直都是精神不好的样子。他担心地把我赶回卧室去睡觉,甚至还难得的丢下客人,上楼来察看我的情况。
他把大手放在我额头,掌心的热度烫得我差点留下眼泪。
天渐渐黑了。
从窗口透入的余晖慢慢黯淡,我半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眼睛却圆睁着,心中纷乱一片。
“阿碧丝……”
她的名字慢慢地在我唇边滑过,这是唯一能唤起我勇气的灵丹妙药,我回想着她苍白而冷漠的小脸,瘦弱温顺的背影,心底里面的紧张与恐惧被慢慢地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保护的**。
我一骨碌坐起身来,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天刚黑,是小旅馆最热闹的时候,客人们闹闹嚷嚷,吃着厨师拿手的肉丸子和灌肠,喝着麦酒聊天。这个时候,父亲一定忙得不可开交,不可能注意我的行动。
我咬了咬牙,穿上我最好的鞋子,从柜子里面抽出几件衣服,还有母亲留给我的小钱袋——这里面有我这么多年的所有积蓄。袋子上绣着蓝色的玫瑰花,手工很粗陋,但我的母亲依然是我所认识的最为温柔的女性,愿她在天堂能够安息。
我把钱袋揣在怀里,背着小包袱,偷偷地经过楼梯溜进了厨房。凭借我与大师傅们多年斗争的经验,终于成功地偷到一大串香肠和一袋子干面包——再多我也没有办法带走。
厨房的后门正对着一条小河,窄窄的河沿是我的秘密通道,虽然抱着一大堆东西,我依然熟门熟路身手矫健地贴着墙壁前进。
河上的风吹起我的额头,微微发凉,刚刚的一阵热血沸腾又慢慢平复。但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彷徨和恐惧,脑子里面一片嗡嗡作响,几乎已经没有办法思考。
不管未来是什么样子,我已经跨出了这一步。
至少我可以和阿碧丝在一起。
事隔多年以后,我仍然没有办法分辨当时微妙的情绪变化,那种少年的热血、勇气、爱,还有牵挂和犹豫,对未来的担心与彷徨,深怕遭到呵责的提心吊胆,就像鸡尾酒一样混在一起,让人没办法尝出什么味道。
但我相信,我一定会保护阿碧丝,和她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
如果,我当时真的和她——还有伊尔里希一起逃走的话。
很遗憾,我当天晚上鲁莽冲动的决定,并没有立即改变我的生活.在此之后,我仍然还在这个小小的港口城市里面生活了七年,和你们一样平凡而无奈。
因为,我没有找到他们两个。
我还在床上犹豫的时候,他们俩在前往海边的路上被人发现了。如果他们撞上的是本地人,也许不会出什么大事,因为伊尔里希的父母都在于对抗海盗的斗争中牺牲,镇上的人都对他抱有同情之心。
但他们碰到的,是一群穷凶极恶的外来水手。
当时的情形我是听了许多人的转述,但我不明白,以伊尔里希的精明小心,怎么会犯这么大的错误被人发现。
水手们看到逃跑的奴隶,都红了眼扑上来。伊尔里希没有丢下精灵,带着她撒腿就往海边跑。这一幕吵吵嚷嚷,许多人都看到了。
后来的事情就众说纷纭,那几个水手坚持说他们没有干任何事,是伊尔里希带着精灵跳下了海,但众人都怀疑他们下了毒手,这事情纷纷扰扰了好多天,也一次次在海边寻找打捞,却始终没有见到失踪两人的形迹。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到现场的时候,那儿已经挤满了人,外来的水手和本地人分成两个阵营激烈的争执。我的耳中嗡嗡作响,根本不能相信我看到听到的一切。
海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徒劳无功地碎成飞沫。我跪在海边,泣不成声。
从那一天开始,我的青春期结束了。
※※※
“左转舵!把三角帆降下来!”
我在煦暖的阳光下扯着自己的胡子,大声呵斥着蠢笨如狗的水手,甲板上脏兮兮的,港口的海面上漂浮着令人恶心的白沫,带着咸臭味的空气也让人不舒服。
不过再过一刻钟,这一切就结束了。马上就进港,我可不管卸货的事情,先回家喝一锅玛莎的蘑菇汤,好好地睡它一觉,彻底告别这条糟糕的在海上航行了两个月的破船。
长期在海上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我吐了口痰,挺直了腰,望着伊索尔杂乱肮脏的城市外观,忍不住咒骂了一声。
是的,我终于还是来了伊索尔,甚至成了一个船长,曾经远航直到天堂角,亲眼看到了笼罩在死亡与腐朽之海上永远不散的黑雾,也遇到过那该死的大鲸鱼——要不是运气好,说不定我还可以去它肚子里面参观。
少年时的幻想,成为养家糊口的职业。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
在伊尔里希与阿碧丝失踪之后,我恍然若失,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年,父亲去世之后,我把小旅馆转手,离开小镇,来到伊索尔,找了一份水手的工作。——真不知道这么愚蠢的选择是怎么跑到我脑子中去的。
不过,我倒像是一个天生的水手,船上的活计很有天分,运气又好得出奇,没过几年,就成了这条破船的船长。甚至还有人传说,我是伊索尔最好的船长——这些鬼话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
“夏洛克!”
才刚刚下船,就听到玛莎姨妈的大嗓门。她在城里经营一家小小的面包房,这也是我在伊索尔落脚的地方。
她远远地冲我挥手,肥胖的身躯奋力挤开人群,朝我的方向走来。这让我非常惊讶,从以往来看,她可不曾这么热情地欢迎我回来。
“赶快回家,有你的朋友在等你!”
“朋友?”
这么多年来,我的朋友无非是些海上的汉子,玛莎姨妈素来对他们没有好脸色,怎么今天会……
“夏洛克,想不到你也知道长进了,总算交了些有益处的朋友,这才是对的。尊贵的骑士能够把你称为朋友,这可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一路上,玛莎姨妈唠唠叨叨,我却是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有一个骑士的朋友?难道是曾经搭乘便船的乘客?但我费心回想,也丝毫想不起我与任何一位贵族老爷有什么私交。
小面包房位于一条热闹的小街上,一路上的摊贩们热情地同我打招呼,一方面是欢迎我回来,另一方面也称赞我那位慷慨的“朋友”。
“夏洛克,你这粗胚居然也有这么漂亮的朋友,过会儿记得到我这儿来买点新鲜的水果招待他们。”
“嘿,你那朋友的女儿可真可爱,就像个小天使一样,这个帮我送给她吧。”
我稀里糊涂地接受了一些礼物,更是摸不着头脑。
踏进家门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全身甲胄的骑士,背对着我们站在窗边,眺望远处的海景。他的身材高大,腰间挂着巨大的双手阔剑,头盔随意地放在一边,一头黑发在风中飘扬。
“骑士大人!我们家夏洛克回来了!”
玛莎姨妈的口吻,居然也变得客气而斯文,这可是千年难得的事情。那骑士浑身一颤,猛然回过头来。
“是你?”
黑发黑瞳,嘴唇上有一抹髭须,由于显而易见的欢喜,原本威严庄重的面容稍稍有点扭曲。
“伊……伊尔里希!”
我毫无困难地叫出了这个名字,虽然已经不复少年时候的青涩,眉眼之间却没有多大的变化。我怔怔地愣在当地,如潮水一般的情绪冲击让我站立不稳,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眼泪居然从干涩的眼眶中流了下来。
十五年了。
在我还生活在故乡的时候,我曾经偷偷地想过,他也许还活在世上,也许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地把这个少年时候最好的朋友,还有最珍贵的记忆都藏到了心底,只是麻木的面对带着腥味的大海,不再奢望奇迹。
伊尔里希还活着!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如果他还活着,那阿碧丝……
伊尔里希已经紧紧地拥住了我,他的胸甲咯得我肋骨生疼,但我心中却是喜悦无限。
“你们……到底到哪儿去了?”
其实我最想问的问题是阿碧丝在哪儿,但对着激动的伊尔里希,却开不了口,只好先询问他们这么多年的生活。
伊尔里希讲得很简短,但故事依然很精彩。
他们掉入海中之后,幸运地被波浪卷起送到了海边,害怕有人继续追踪,伊尔里希就带着阿碧丝迅速远遁,离开了小镇。这十多年来,他们的脚步遍布整个西方大陆,ffice:s="on"productid="从">从ersonName>君士坦丁直到南方诸国,有许多奇遇,而伊尔里希也在君士坦丁帝国成为一名正式的骑士。
“那……阿碧丝呢?”
在他的叙述当中,阿碧丝也不时出现,他们共同分享精彩的十年,而我却只能孤身一人,这让我心中燃起了嫉妒的火焰。我不停地提醒自己,我不该对多年未见的老友产生这样负面的情感,但却无法抑制,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头。
伊尔里希的面色微微有些变化,他以往脸上一直洋溢着开朗的笑容,但在多年以后,虽然眼睛中依然有飞扬的神采,但从眼神之中,总是透出些心事。
“她马上就来……”
我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犹疑,声音也不像刚才那么高亢。为什么会这样?我的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你那朋友的女儿真可爱……”
女儿?
伊尔里希有个女儿?
难道说,这个女儿是……
“你和阿碧丝……有了个女儿?”
我冒失地高声问了这个问题,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失态,热血上涌,脑中一片混乱。
他诧异地看着我,半晌才露出笑容:“夏洛克,你发昏了——阿碧丝,她可是半精灵。”
半精灵?
我猛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心中好像卸下了一块大石头。没错,阿碧丝是半精灵,她的寿命和成长周期远远超过人类。对我们来说,十多年已经足以让我从少年变成大叔,但对她来说,也许只是青春期的短暂一段时光。
“她的血统之纯,超过我的想像,事实上……”
伊尔里希的话被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怔怔地转头看着从楼梯上下来的小女孩。
她有绿色的双眸,肤色雪白,穿着天蓝色的长裙,金色的头发如同流苏一般垂下,遮住了耳朵,腰间挂着一柄鲨鱼皮鞘的短剑。
除了装束,她与十五年前我看到她的时候,一无变化,看起来还不过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却散发着惊人的魅惑。
“阿碧丝……”
我吸了一口冷气,胸口几乎要爆裂开来。我无数次在梦中与她重遇,但从来没有料到真实的重逢竟能让我激动到如此地步,这让我忽视了伊尔里希同样宠溺与迷醉的眼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可怜的灵魂才回到我的身上,这时候我发现我们正坐在桌子边,享用玛莎姨妈的咖啡和小甜点,阿碧丝还是跟以前一样沉默,她只是静静地坐着,非常矜持地小口啜饮着面前的牛奶。
“我后来回家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我们也找了你很久……”
经过多年慌不择路的逃亡,伊尔里希也渐渐长大,他安顿下来之后,也曾经返回家乡去找我,但那时我已经来了伊索尔。
“你们这么多年一直在找我?”我突然觉得有些惊喜。
伊尔里希的表情微微有些尴尬,我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怎么可能呢?只是少年时候的朋友,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人,我偷眼看着阿碧丝,心中闪过一阵苦涩的失望。
“我们到伊索尔来,是想找一艘船去天堂角,我们打听最好的水手,夏洛克这个名字一直在我耳边。我当时就在想,不会那么巧吧?”
伊尔里希的眼中又开始闪耀光芒,语气也开始变得狂热。
“夏洛克,你真的成了最好的水手。至高神在上,你知道我是多么的嫉妒你!”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拥住,紧紧地压了两下,差点把咖啡杯都打翻了。
“我们……终于可以去黄金之国了!”
“什么?”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伊尔里希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羊皮卷轴,在那上面模模糊糊地绘制着一张海图——通往黄金之国的海图。
他少年的梦想,居然到现在也不曾磨灭。
“你他……你是在开玩笑吧?”
差一点点,就要暴露我粗鲁的真面目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