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春间,曾经在新西门附近登城,向东眺望。少城一带的树木真繁茂,说得过分些,几乎是房子藏在树丛里,不是树木栽在各家的院子里。山茶、玉兰、碧桃、海棠,各种的花显出各种的光彩,成片成片深绿和浅绿的树叶子组合成锦绣。少陵诗道:“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少陵当时所见与现在差不多吧,我想。
登高眺望,固然是大观,站到院子里看,却往往觉得树木太繁密了,很有些人家的院子里接叶交柯,不留一点儿空隙,叫人想起严1译《天演论》开头一篇里所说的“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已,数亩之内,战事炽然,强者后亡,弱者先绝”,简直不像布置什么庭园。为花木的发荣滋长打算,似乎可以栽得疏散些。如果处在玩赏的观点,这样的繁密也大煞风景,应该改从疏散。大概种树栽花离不开绘画的观点。绘画不外乎全幅填满了花花叶叶。画面花木的姿态的美,加上所留出的空隙的形象的美,才成一幅纯美的作品。满院子密密满满尽是花木,每一株的姿致都让它的朋友搅混了,显不出来,虽然满树的花光彩可爱,或者还有香气,可是就形象而言,那是毫无足观了。栽得疏散些,让粉墙或者回廊作为背景,在晴朗的阳光中,在澄彻的月光中,在朦胧的朝曦暮霭中,玩赏那形和影的美,趣味必然更多。
1编者注:这里指的是严复。严复,字又陵,后改名复,字几道,是清朝末年很有影响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翻译家和教育家,翻译有《天演论》。
根据绘画的观点看,庭园的花木不如野间的老树。老树经历了悠久的岁月,所受自然的剪裁往往为专门园艺家所不及,有的竟可以说全无败笔。当春新绿茏葱,生意盎然,入秋枯叶半脱,意致萧爽,观玩之下,不但领略他的形象之美,更可以了悟若干人生境界。我在新西门外,住过两年,又常常往茶店子,从田野间来回,几株中意的老树已成熟朋友,看着吟味着,消解了我的独行的寂寞和疲劳。
说起剪裁,联想到街上的那些泡桐树。大概由于街两旁的人行道太窄,树干太贴近房屋的缘故,修剪的时候往往只顾保全屋面,不顾到损伤树的姿态,以致所有泡桐树大多很难看。还有金河街河两岸以及其他地方的柳树,修剪起来总是毫不容情,把去年所有的枝条全都锯掉,只剩下一个光光的拳头。我想,如果修剪的人稍稍有些画家的眼光,把可以留下的枝条留下,该会使市民多受若干分之一的美感陶冶吧。
少城公园的树木不算不多,可是除了高不可攀的楠木林,都受到随意随手的摧残。沿河的碧桃的芙蓉似乎一年不如一年了,民众教育馆一带的梅树,集成图书馆北面的十来株海棠,大多成了畸形,表示“任意攀折花木”依然是游人的习惯。虽然游人甚多,尤其是晴天,茶馆家家客满,可是看看那些“刑馀”的花树以及乱生的灌木和草花,总感到进了个荒园似的。《牡丹亭·拾画》出的曲文道“早则是寒花绕砌,荒草成窠”。读着很有萧瑟之感,而少城公园给人的印象正相同。整顿少城公园要花钱,在财政困难的此刻未必有这么一笔闲钱。可是我想,除了花钱,还得有某种精神,如果没有某种精神,即使花了钱恐怕还是整顿不好的。
1945年3月5日作,原载1945年3月《成都市》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