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也要死了,要多吃点儿好的才行。”
听着父亲这番对美食的论调,我心里感觉又是滑稽,又是悲伤。父亲并没有住过能获得美食享受的大都市。他所说的美食,只不过是在深夜里啃一块烧好的年糕罢了。
“为什么这么渴呢?也许在骨子里还有些硬朗的地方也说不定。”
母亲在失望中还是有些希望的。她往日总习惯在生病的时候使用“渴”这个字眼,来表示对什么食物都想吃的意思。
伯父来探病的时候,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让他走。“感到寂寞”是他的主要理由。可他也对伯父发着牢骚,说母亲和我不给他想吃的东西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十
父亲的病情稳定了大概一周的时间。在这期间,我给现在九州的兄长寄了一封长信,而妈妈给妹妹写了一封信。我暗自认为,这可能是以父亲的健康为内容,给他们兄妹二人所寄出的最后一封信了。所以在给两个人的信中,都写上如果到了紧要关头,就打电报让他们回来的词句。
哥哥的工作非常繁忙,二妹妹则正怀着孕。所以如果父亲的危险不是近在眼前的话,没法轻易叫他们赶回来。可要是他们特意赶回来,又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的话,自己被如此埋怨也挺让人难受的。所以我在打电报的时机上,感觉到了不为人知的压力。
“具体怎么样我也说不准。不过请您知道,危险随时可能出现。”
从停车场那条街请来的医生这样对我说。我和母亲商量了一下,希望能和这位医生说说,让她帮着找一位镇上医院的护士。当父亲看到在身边与她问候的这位白衣女子时,脸色一变。
父亲早就知道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可他并没有发现死亡的迫近。
“要是这次好了的话,我们就去东京玩玩儿。人生无常啊。有什么想做的事儿,都要趁还活着的时候去做啊。”
母亲无可奈何地迎合说道:“那时候也带上我一起去吧。”
有时候,父亲又会非常寂寞。
“我要是死了,你要好好照顾你母亲。”
这句“我要是死了”,唤起我心底的某种记忆。在我毕业的那天晚上,要离开东京时,先生对夫人重复很多遍这句话。我想起那时面带笑容的先生,和一面制止先生,一面捂住耳朵的夫人的模样。那时,先生的那句“我要是死了”只是一种单纯的假设。而现在我所听到的则是不知何时就会发生的事实。我学不来夫人对先生的那种态度。可也要用些空话来分散父亲的注意。
“你可别说些丧气话。不是说病好了去东京旅游吗,和母亲一起去?您这次要是去了东京,一定会大吃一惊。那里变化极大。电车新增了多条路线呢。电车一通,街道马上就变样了。而且市里的区域也重新划分了。可以说,东京每一分钟都在发生着变化。”
我也没办法,把不需要说的事都多嘴般地说出来。父亲听着我的描述,一脸满意的神色。
家里一有病人,自然出入的人也就多了起来。附近的亲戚们每隔两天就会有一个人过来探望。探病的人中也有住得较远、平时关系比较生疏的人。“我还以为怎么了,看样子不是挺结实的嘛。说话也没问题,脸上也没见瘦啊。”他们说过上面这些话,就离开了。我回家时这间安静得有些过分的旧宅,由于父亲的病,开始渐渐变得喧闹起来。
这期间,在床上静卧的父亲,病情却变得越来越严重了。我和母亲还有伯父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给哥哥和妹妹发了电报。哥哥回复说立刻回来。妹夫也说回来。妹夫老早就说过,妹妹曾经流过产,这次为了不形成习惯需要静养。他可能会代妹妹前来。
十一
在这令人心神不安的日子里,我还是能求得些许静坐的闲暇。偶尔也会翻开书本,读上十来页。我那件已经捆绑结实的行李也在什么时候被解开了。我从中取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我在离开东京的时候,曾经计划要在这个夏天复习一下自己所学的知识。我现在复习的还不到计划的三分之一。这种失落感迄今为止已经多次出现,可像今夏这样不顺利的情况还是很少出现的。虽然自己认为这只是世间常事,可还是禁不住会产生烦闷的感觉。
我一面在这儿怏怏不乐地静坐,一面担心着父亲的病情,也想象着他去世后的种种。而在同时,我的头脑中又浮现出先生的身影。我凝视着这两个人,这两个出现在自己烦闷心情两端的人,凝视着他们完全不同的地位、教育与性格。
我离开了父亲的枕旁,一个人在杂乱摆放的书堆中挽着胳膊发愣。这时候,母亲进来了。
“睡会儿午觉吧,你也够累的。”
母亲并不了解我此刻的心情。而我也不是母亲所能揣摩了解的那种小孩子了。我只是简单地道了声谢谢。母亲依旧站在门口。
“父亲怎么样了?”我问道。
“现在睡着了。”母亲答道。
母亲忽然走过来坐到我的身旁,问道:
“先生那边还是没什么消息吗?”
母亲相信了我那时的话——我曾向母亲保证先生一定会给我回信的。可现在我反倒不再指望着能有什么父母期盼的回复了。这样一来,弄得好像我在故意欺骗母亲似的。
“再写一封信试试看?”母亲说道。
如果能使母亲感到安慰,多写几封没什么用处的信,对我来说也不是太麻烦。可一想到先生要被迫收到这么多信,我就感觉很痛苦。对我而言,相对于被父亲训斥或惹母亲生气,被先生瞧不起要可怕得多。我也曾经胡乱猜测过,是不是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收到先生的信。
“写封信倒是不难,可这种事儿不是随随便便写封信就能办到的。我怎么也要去趟东京,亲自去求求先生。”
“可你父亲这个样子,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去东京呢。”
“所以我没去啊。无论能否痊愈,在没有结果之前,我都会一直待在这儿的。”
“这是自然。任谁也不能丢开如此病重的人,自己跑到东京去啊。”
我开始对一无所知的母亲暗暗同情。可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慌乱的时刻,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正如有时我会将父亲的病情暂时搁置一旁,求得片刻静坐读书的闲暇那样——莫非母亲也会在某些时刻将眼前的病人忘掉,去考虑别的事情呢?
“实际上……”正在这时,母亲脱口说道,“实际上,我觉得如果在你父亲活着的时候,你的工作能定下来的话,他一定会感到安心。可现在这个样子,好像怎么也赶不上了。即便这样,在他说话还算清楚、头脑还算清醒的时候,你也应该努努力,让他高兴一下。这也算是你尽了孝心。”
可怜的我竟然落到不能尽孝心的地步了。最终,我还是连一行字都没写给先生。
十二
哥哥到家的时候,父亲正在躺着读报纸。父亲平生有个习惯,无论多忙,报纸都不能不读。由于卧病在床的缘故,倍感无聊的他对读报就更喜爱了。我和母亲也没对此反对,尽量由着他的性子。
“父亲不是挺精神的嘛。来的时候还以为有多严重呢,这不是挺健康的嘛,”
哥哥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和父亲聊了起来。对我而言,这种过于高调的表示反而令我产生某种不和谐的感觉。可当哥哥背着父亲和我独自相处时,反倒变得沉默了。
“报纸什么的,不看不行吗?”
“我也觉得不看为好,可父亲不答应,真没办法。”
哥哥默默地听着我的解释。停了一下,说了句“能看懂吗”。哥哥觉得由于生病的缘故,父亲的理解力要比平时迟钝很多。
“挺清楚的。我刚才在父亲枕边坐了二十分钟,跟他聊了不少。父亲的谈吐很有条理,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这样的话,也许还能再支撑一段时间。”
妹夫和哥哥前后脚到家的,他要比我们乐观得多。父亲曾向妹夫问起妹妹这样那样的情况,然后说道:“身体要紧,最好还是别坐摇摇晃晃的火车。要是非得过来看我,反倒会给我增加心理负担。”又说什么“这次病好了的话,我就去看看小孩。我也好久没出去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乃木大将(乃木希典,日本陆军大将)死的时候,也是父亲最先从报纸上得知的。
“出大事儿了,出大事儿了。”父亲说道。
一无所知的我们被父亲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我那个时候还以为父亲的脑子真的不行了。身体打了个激灵。”哥哥事后对我说道。
“我也是吃了一惊。”妹夫也带同样的感情说。
那时候,乡下人每天所盼望的报纸,不过是看看新闻罢了。我坐在父亲身边,郑重其事地读着报纸。没工夫读报的时候,就会把报纸悄悄带回自己的房间,一字一句地读起来。身着军服的乃木大将,和他那女军官打扮的夫人的身影,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浮现在我眼前,久久不散。
悲伤的风吹遍乡间的每一个角落。在这树木花草都为之同悲的时刻,我忽然收到一份先生发来的电报。在这个连狗看到穿西装的人都要叫的偏僻地方,一份电报自然也是件大事了。在接到这封电报时,母亲显得非常震惊。她特意把我叫到没人的地方,问道:
“电报里说的什么?”然后在一边等我拆封。
电报的内容很简单,大概是先生想与我见一面,希望我能去找他。看完电报后,我陷入了沉思。
“一定是要跟你说说找工作的事儿。”母亲推断着。
我觉得有这种可能吧,可又觉得这封电报挺奇怪的。我特意将哥哥和妹夫都叫了回来,自己放下病重的父亲回到东京显然是不可能的。我和母亲商量着,决定给先生回个电报,说自己现在回不去。电报中还尽量简单地陈述了一下父亲病情的严重程度。就是这样,我还是不放心,又给先生写了一封内容详细的长信,并在当日发了出去。母亲一心以为先生叫我回去是帮我找工作,脸上又浮现出遗憾的神态,嘴里说着:“现在不是时候啊,真没办法。”
十三
我写的那封信很长。母亲也好我也好,都觉得先生这次一定会给我回信的。在书信寄出两三日后,我又收到了一封电报。电报里只说不来东京也没关系之类的话。我把这封电报给母亲看了看。
“大概他会再写封信来说点儿什么吧。”
母亲似乎一味地认为先生会在求职上对我伸出援手,而我也认为有这种可能。可仔细想想平时先生的样子,就会感觉很奇怪。先生正在为我谋个好工作,这在我看来是不可能的。
“总之,他还没收到我的信。这封电报也一定是在我发信前打来的。”
我向母亲这样肯定地说。母亲似乎也跟我想的一样,嘴上说着:“就是啊。”先生在接到信前就发了电报——我即便以此种理由来解释,母亲的想法还是不会有什么变化。
那天刚好主治医生从镇上请来院长会诊。所以母亲和我对电报的事情只谈到这里,没有进行下去。两位医生会诊之后,为父亲洗了肠,然后就回去了。
自从被医生命令静卧休息以来,父亲大小便都躺着不动,让别人来收拾。父亲有洁癖,开始还会非常抵触。但终归身体不适,最终也不得不这样做了。可能是由于病魔作祟,父亲的头脑变得越来越不清醒了。随着时日的推移,他对自己大小便失禁的情况也变得不在意了。在大小便污染了被褥时,身旁看护的人员都会微微皱眉,可父亲自己反而毫不在意。由于这种疾病的性质,父亲的尿量变得很少。医生对此也很担心。而食欲也开始慢慢减退。如果偶尔有什么想吃的,也只是舌头想想,很难开口下咽。连他最喜欢的读报活动都因为手无寸力而告停了。放在枕旁的那副老花镜,也一直收在黑色的眼镜盒中。父亲有个儿时的玩伴名叫阿作。在这位阿作跑了七八里来看望父亲时,父亲睁开浑浊的双眼看着他。“啊,是阿作啊。”父亲说着。
“阿作,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真羡慕你这身子骨。我可不行了。”
“您别这么说。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这点儿病真不算什么。我老婆死了,又是膝下无儿,就这么苟且地活着哪。身子是好点儿,可又有什么意思呢?”
洗肠是在阿作探病两三天后的事。父亲高兴地说医生让他舒服多了。他对自己的未来多少又有了些信心。守在身旁的母亲,不知是受了父亲的感染,还是想给父亲鼓鼓劲儿,就把先生来电报的事情说了出来。说得就好像如父亲所希望的那样,在东京的某个好工作已经为我虚位以待似的。而我则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无法拦住母亲不让她说下去,只好硬着头皮在旁边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脸上显现出欣喜的神色。
“这可真不错。”妹夫也说道。
“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工作吗?”哥哥问道。
我现在已经完全失掉否定的勇气,只得说些自己都不知所以的暧昧回答,便匆匆离开了。
十四
到了现今的阶段,父亲的病只剩下最后一击了,可病魔在此刻又好像暂时犹豫不决似的。家人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命运何时做出最终判决。
而父亲丝毫没有表现出令旁人揪心的痛苦,这反倒使看护的工作变得轻松起来。谨慎起见,我们轮流守护着父亲,而其他人即使睡很长一段时间也不打紧。有一次在自己睡不着时,我幻听到了病人细微的呻吟声。于是,我立刻从床上起身,来到父亲身边一探究竟。那夜正赶上母亲值班,可她却在父亲身边,枕着自己弯曲的胳膊睡着了。父亲也像在熟睡后被人放到这儿似的,一切都寂静无声。我看到这一切,又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被窝。
我和哥哥睡在一张蚊帐里。只有妹夫享受客人的待遇,在另外的房间独自休息。
“关也挺可怜的,这几天一直在这儿看着也回不去。”
关是他的姓氏。
“不过他也不是很忙的人啊,这样待下去问题不大吧。倒是哥哥你很麻烦啊,待了这么久。”
“麻烦也没办法。这件事儿和别的还不一样。”
我和哥哥睡在一张席铺上,进行着这样的对话。无论是哥哥还是我自己,都觉得父亲的希望不大了。也觉得父亲终于……仿佛作为亲子的我们,正在等待着父亲的死亡。但作为儿子,我们又不敢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只是相互间暗暗地对对方表示理解。
“父亲好像还觉得自己能治好。”哥哥对我说道。
实际上,我也觉得父亲会这样想。附近的人来探望时,父亲一定要见上一面。每次见面时,总会念叨着没有给我办毕业庆祝非常遗憾之类的事情。最后还要加上等自己病好了以后就要如何。
“不用办毕业庆祝也挺好的。你瞧我办事儿的那次多狼狈。”哥哥的话唤醒了我的记忆。我想起了前来庆祝的人们喝得醉醺醺的神态,不禁苦笑起来。而眼前又浮现出父亲那时四处劝吃劝喝的难看样子。
我们兄弟的关系并非亲密无间。小时候我们常常争吵,而年龄小的我总是被弄哭。上学后所选择的不同专业,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我们兄弟俩完全不同的性格特征。在我考上大学后,特别和先生结识后,以隔岸观火的视角看来,我觉得哥哥是个带有非常强烈动物性的人。我有很长时间没和哥哥见面了,而两个人之间相隔又如此遥远,无论是从时间还是空间上考虑,哥哥和我都绝对称不上亲密无间。于是,我们的这次久别重逢,兄弟情深的感觉自然而然地喷涌出来。当然,当下的处境也是一个主要的原因。在那濒临死亡父亲的枕边,我们兄弟二人握手言和了。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哥哥问道。可我却向哥哥问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问题。
“家里的财产怎么办呢?”
“不知道。父亲还没表态。不过虽然有些财产,可算成钱的话应该没多少吧。”
母亲正在为还没有收到先生的回复而感到焦急。对我催着问:
“还没来信吗?”
十五
“总说先生、先生的,到底是谁啊?”哥哥问道。
“前几天不是说过了吗?”我答道,心里对哥哥产生了某种不满。怪他刚问过我,却又把我的回答忘记了。
“问过是问过了。”
哥哥的意思是虽然问过了,还是不能明白事情的究竟。可在我看来,哥哥没必要非得了解先生。我对此非常生气,他又表现出自己以往的样子了。
总听我很尊敬地叫着先生,哥哥一定认为这个人必定是某位知名人士,至少也是大学教授之类的人。既没有名气,也没有职业,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价值呢?哥哥的这种思维方式,和父亲一样。而与父亲武断地认定,先生是个一无所长的游手好闲之徒不同,哥哥露出的态度,却使人觉得这位先生虽然有些能力,但只不过是个恍惚度日的无聊男人罢了。
“egoist(利己主义者)可不行。一个大活人什么都不想干的话就是懒汉思想。人必须为社会贡献自己的才能,否则就是一种欺骗。”
我真想对哥哥反问一句:“你到底懂不懂你说的egoist这个词的意思!”
“不过,如果能托他谋个好工作也不错。父亲不就挺高兴的嘛。”
哥哥随后又这样说道。既然先生没有回信,我也不能相信先生真的能帮助我。自然,我也没有将自己的这种想法说出来的勇气。可母亲憋不住事,早早地就把这件事传了出去,事到如今我也不便急急否认。即便现在没有母亲的催促,我也在日日苦等先生的来信。而且希望这封先生的回信中,可以有让我家人都期望解决的工作方面的内容。面对濒临死亡的父亲,为父亲哪怕能稍稍恢复而日日祈祷的母亲,不劳动即枉为人生的哥哥,以及妹夫、伯父的时候,我为了这件尚无着落的事情,真是煞费苦心。
父亲开始呕吐奇怪的异物,我想到曾经从先生和夫人那里听闻的危险。“躺了这么长的时间,把胃都躺坏了。”母亲这样说着。我望着她一无所知的面孔,眼中充满泪水。
哥哥与我在茶室相遇的时候,问我“听到了没有”。他指的是医生临走时对他说的那番话。对我而言,即使哥哥不跟我说,我也能明白个大概。
“你不想回来料理一下家里的事儿吗?”哥哥回过头来向我问道。我什么都没说。
“母亲一个人,什么都干不了。”哥哥接着说道。看来就是让我在这里闻着泥土的味道直至老朽,哥哥也会毫无怜惜之情。
“如果要读书的话,在乡下也有充分的时间。而且不用干活儿,多好。”
“哥哥比我年长,应该先回来。”我说道。
“你觉得我回得来吗?”哥哥一口回绝了我。他胸怀大志,要在这世上建立功业。
“如果你不愿意,叫伯父来帮忙也行啊。可得有一个人将母亲带走才行。”
“可母亲愿不愿意离开这里还是个大问题。”
兄弟二人在父亲还没离世之前,就开始以这样的口气商量着他离世之后的种种了。
十六
父亲现在开始说胡话了。
“真是对不住乃木大将。真是没脸见他。不,我也要随他而去了。”
他动不动就说出这样的话。母亲心里非常担心,只想尽量让大家都在他身边守护。父亲在清醒的时候显得非常孤独,似乎也希望我们能围在他身边。特别当父亲环视左右,而未见母亲的身影时,一定会说:“阿光呢?”即使没有张口,也会用眼神表达这一感情。每当此时,我都会立刻起身唤母亲前来。“怎么了?”母亲暂时停下手上的活计,赶来病房。父亲只是怔怔地望着母亲的面庞,一言不发。有时也会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还有时候,父亲会忽然温柔地说:“阿光,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啊。”母亲听到这些,一定热泪盈眶,然后似乎又会想起自己丈夫以前那结实的模样。
“别看他现在说得这么可怜,以前可凶着呢。”
母亲讲起父亲用扫把抽打她后背的事情。这件事我们兄弟以前听她讲过多次了。可现在听起来的感觉和往日截然不同。母亲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在怀念父亲似的。
父亲望着映射在自己眼前那昏暗的死亡之影,可嘴里仍未说出遗言之类的话。
“趁现在是不是要问点儿什么为好?”哥哥看着我说道。
“是啊。”我回答。可我又不知道如果是由我们提出来,对病人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我们兄弟二人拿不定主意,最后决定和伯父商量一下。伯父也有点儿犹豫地说道:
“如果没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就死了,那可太遗憾了。可要是我们先开口催他说出来,也不太妥当吧。”
三个人的谈话在吞吞吐吐中不了了之。父亲也在这时进入了昏睡状态,无知的母亲还以为父亲就是平常的睡觉,她高兴地说:“睡得这么香,在旁边照顾的人也舒服了。”
父亲有时会睁开双眼,忽然问起“某某怎么了”之类的问题。他问的往往是前一刻坐在他身边那个人的名字。父亲的意识同时存在着黑暗和光明两个地方。光明的地方,就如同缝合黑暗的白色丝线一般,显现出断断续续的样子。这样说来,母亲将他这种昏睡的状态认作美睡也自有其理吧。
这段时间,父亲的口齿开始变得不清。说什么都含含糊糊,让人不知所以。可他每次刚开口说话的时候,还是气力十足,一点儿不像个已经病危的人。我们说话时也要不断地抬高声调,并且凑近他耳旁才行。
“冰敷了一下头部,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嗯。”
我同护士搭着手,换下父亲的水枕头,然后再将新放了冰的冰袋敷在他的额头上。等刚刚砸碎的尖冰块在冰袋里放稳了,我就把它放在父亲光秃秃的额头上,轻轻地按平。这时,哥哥顺着走廊走了进来,默默地将一封信递给了我。我伸出空着的左手接过信,瞬间产生出躁动的感觉。
手里的这封信要比一般的信重很多。它并不是装在一般的信封里,而且一般的信封也装不下。信用半纸包着,封口处用糨糊规规矩矩地封粘着。从哥哥手中接过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发现这是一封挂号信。翻过背面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先生的姓名。由于我现在腾不出手读信,就将这封信揣在了怀里,并没有马上拆开。
十七
那天,病人的状态尤其不好。我起身上厕所的时候,在走廊里遇到了哥哥。他用哨兵般的口气问我去哪儿?
“他状态不太好,应该尽量在旁边陪着啊。”哥哥这样提醒着我。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回到了病房,那封信仍旧在我的怀里。父亲睁开眼睛,向母亲询问周围人的姓名。于是,母亲开始一一说明,每介绍一个人,父亲就会微微点头。当父亲没有点头的时候,母亲会上扬音调,高声重复一遍这是某某。然后问道:“清楚了吗?”
“太麻烦你了。”
父亲在说完这句话后,又陷入了昏睡的状态。一时,在他枕边围坐的家人都默默地看着他熟睡的样子。不久,其中的一个人就起身去了隔壁的房间。然后又一个人也离开了。我终于也第三个离开病房,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回房的目的就是想拆开刚才揣在怀里的那封信。本来,在病人枕旁读信也没什么不可以。可信太重了,看来一口气读完是很困难的。我就这样挤出专门的时间读信。
我急匆匆地撕开质量上乘的包装纸。里面就是端端正正写在纵横格子里的类似原稿样的信纸。为了能封粘紧实,信纸被折叠了四次。我为了方便阅读,把折过的西洋纸反过来再折了一次,使纸面平整。
先生费了如此多的纸和墨水,到底会写些什么给我呢?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会暗暗吃惊。而同时,我还得对病房那边的情况多加留意。我预感到,从开始读信,直到把信的内容通读完毕的这段时间,父亲那边一定会有什么情况发生,至少自己也会被哥哥、母亲,或者伯父叫过去。我现在没法平心静气地通读这封信,只是匆匆地看了信的第一页。它的内容是这样的:
以前当你向我询问我的过去的时候,我没有勇气回答你。而现在,我相信自己已经有了能将此事全盘托出的自由。获得自由便可以述说。可这自由必将永久失去。可如果不能在恰当的时间利用这种自由的话,我便永远无法将自己的过去陈述给你,无法将自己的经历变成你间接的人生经验。如果这样,那时我如此信誓旦旦许下的诺言就会成为谎言。我在无奈中,只得将本应口述的事情,用笔落实在文字上。
我读到这里,才开始明白为什么先生会给我写了这样一封长信。我从一开始就相信,先生不会为了给我谋职业的事情而特意写信的。
可不喜欢执笔的先生,又为何为了那件事给我写如此长的信呢?为什么等不到我回东京呢?
但这自由只不过是在等待你返回东京时,又或将失去的俗世自由罢了。
我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但却苦于不解其真意。我忽然被不安所侵袭,当我打算继续读下去的时候,病房那边传出哥哥召唤我的声音。我吃惊地站了起来。沿着走廊飞奔而去,心中意识到父亲的最后一瞬间即将来临了。
十八
不知何时,医生已经到病房了。为了能让病人尽可能地感觉轻松一些,医生又试着做了洗肠的护理。护士由于昨夜过于疲劳,现在正在别的房间睡觉。对护理生疏的哥哥有些手忙脚乱。他一看见我,脱口说道:“来帮把手。”然后就坐了下来。我接替哥哥把油纸垫在父亲的屁股下面。
父亲的表情稍稍缓解了一些。在枕边坐了三十分钟的医生在确认了洗肠的结果后,说了句“下次再见”,就回去了;回去的时候,又特意表示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可以随时叫他过来。
我也离开病房,想接着看先生的信。可自己怎么也无法感到一丝轻松的气氛。正要在书桌前坐下的时候,就觉得哥哥又会大声喊我。这次如果再喊我的话,那可能就是父亲的最后一瞬间了。想到这里,我的双手便因恐惧而抖动不止。我下意识一页一页地翻动着先生的书信。眼中所见的只是工整地写在线格里的一笔一画。可我没有功夫阅读里面的字迹,甚至连跳读的时间都没有。我逐页翻到了最后,然后将信件按照原样叠好,放到书桌上。这时候,信的最后一句映入了眼中。
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早就死了吧。
我大吃一惊,刚才还躁动的心跳瞬间凝固了。我再次倒过来从后往前翻着信纸。一页一句地倒着读下去。我的眼睛刺穿信中一闪而过的文字,希望在瞬间就能了解到自己希望获知的信息。那时,我希望获知的只是先生的安危。至于先生的过去——先生曾经约定要讲给我听的那种昏暗的过去——对我而言,已变得无意义。我倒翻着书信的每一页,而这封长信却不肯轻易透露我所需要的信息,我焦急地将其折起来。
我又来到病房的门口,想看看父亲现在的情况。父亲枕边格外安静。母亲神情疲惫地坐在那里。我向母亲招招手,问:“怎么样了?”母亲回答说:“现在多少平稳了一些。”我来到父亲面前,向他询问:“怎么样,洗完肠是不是感觉好些了?”父亲微微点头,声音清晰地说:“谢谢。”父亲现在的神志并不模糊。
我又退出了病房,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看着时钟上的时间,又翻了翻火车时刻表。然后,一下子站起来,束紧腰带,将先生的书信揣入袖中。自顾自地从后门溜了出去。我发疯似的向医生家跑去。我本想问问医生,父亲到底还能不能活两三天。拜托医生打针也好,什么也好,一定要让他再活个两三天。可医生偏偏不在家。我又没有工夫在这里等他回来。这让我心急如焚。我立刻叫了人力车,直奔火车站而去。
我把一张薄纸贴在了车站的墙壁上,用铅笔给母亲和哥哥写了封信。虽然信的内容极为简单,但我感觉总比不辞而别要好。我拜托车夫将这封信迅速送到家里,然后下定决心上了去往东京的火车。我坐在三等车厢内,从袖中拿出先生的长信。此刻,我终于可以从头到尾通读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