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他的经验，他认为吕护的判断是正确的，现在他们骑虎难下，只能进攻。只要他们进攻，哪怕就算失败，燕国也不能随便处置他们，他们就算在战役中遭遇损失，也还有翻盘的机会。晋国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们，他们临阵倒戈，坐收渔利的也只有晋国，吕婴绝不愿意晋国得逞。必须进攻，然而进攻从何下手？
“前锋的确是吕旗……”陈祐的声音很小，然而站在他旁边的沈劲还是听到了。
“怎么办？”沈劲问陈祐，陈祐却呆呆站着，这时候，沈劲看见一个人骑着马冲到了燕军的差不多最前方，“那个人是谁？”沈劲指着那个人问陈祐。
“是谁？”陈祐眯着眼睛，下面滚滚沙尘，他看不清楚。他盯着那小黑点看了好一会儿，“那厮……那厮……是吕护！”
“吕护？”沈劲不自主地发起抖来，他不由自主地看着陈祐，陈祐似乎也慌了。
“放……放箭！”忽然，陈祐举起手来指向吕护的方向。
“跑呀！”吕护的左手持盾牌挡着射向他们的箭雨，“吕婴，撤退，撤退！箭雨太厉害，根本靠近不了！”
吕护的声音一响，擂鼓的就迅速敲响了撤退的鼓声。
“别管了，晋国那帮人根本就信不过，他们压根儿没打算为咱打开城门！”吕护冲到吕婴的身后，一脚踢向吕婴的坐骑，“快跑！”吕婴的坐骑吁地叫了声往前走了好几步，才被吕婴硬拉住了。
“爹，您先走！”吕婴驾着马冲到吕护前面，扬起盾牌盾牌一个转身，用长枪刺了吕护的马屁股一下，“儿掩护您！”
周围是呼呼作响的利箭豪雨，胡乱的马蹄声搅拌着滚滚沙尘，马与人的尖叫仿佛一道催命咒语。吕护有点想不通，他两次变得一无所有间隔得太短，他还没有适应过来。
“儿掩护您，爹，您快走！”吕婴的声音还不绝于耳，吕护不明白到了现在如此局面吕婴为何还愿意以命相抵，“保命！”吕护大吼一句，把盾牌挡在身体的左后侧，就往洛阳的东南方策马飞驰。
吕婴的马蹄声忽然渐行渐远，重物落地的闷声想起，吕护没忍住回了头，四五支箭插在吕婴的胸膛和左臂，迸发流淌于泥地上的血液仍然鲜红，往日威武的吕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蜷缩的死肉。
吕护的世界忽然很安静，虽然吕婴只是他的干儿子，他却再次白头人送黑头人了。
吕婴的身体越来越渺小，死亡，让一切变得卑微。吕护回了头，但他的坐骑没没有因此而停止，他颠簸在远离洛阳站在的路上。跑了一日一夜，跑到马儿累得不行，才迫不得已停下来，让马儿吃点草睡个觉。人躺了下来，眼睛却明亮明亮地睁着，吕护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思绪才如此繁复。
他已经记不起老婆孩子的模样了，这些年，他有过许多孩子。他的二儿子吕增是个极其聪明又骁勇善战的孩子，他一度认为，吕增一定可以继承他的志向，在神州大地成就一番事业。然而在慕容恪围困鲁口之时，吕增为了顾全病中四弟吕钦的性命，把自己的口粮留给他，却在突围的时候因饥饿反应不及被箭射死。吕增的牺牲没有保住吕钦的性命，为了摆脱追兵，吕护狠心将四儿子吕钦抛在荒野，吕钦因此成为野狼的口粮……吕护的所有孩子，都在辗转北国的途中死得一个不剩。
忽然，吕婴身中数箭倒在血泊中的模样浮现在吕护的脑海，他忆起他们重逢之际吕婴为他带来的一车恶心头颅时的震惊。那时候，他认为吕婴狼子野心，是个冉闵式的人，可用而不可信，不料他却步他生父的后尘，为他效忠的人而死。我吕护何德何能，令你们甘心待我至此？
七月，太阳的光白将世上的一切烤焦，傍晚橙红的霞帔落下，徐徐晚风拂起。橙红褪去，幻紫的云朵在宝蓝色的天际飘荡，漆黑降临，闪烁的繁星散落在璀璨银汉的周围，风儿居然可将烈日的余晖屏退，还他因愤怒而备受煎熬的内心一丝清凉。
稍微冷静下来的吕护这才发现他的背部发痛，用手一摸，才发现已经流血。
如何是好？即使已经冷静，吕护却仍然素手无策。
吕护逃离战场后，豫州刺史孙兴虽然不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却仍然乱了阵脚。看着城外的燕军在一个时辰内撤退得无影无踪，沈劲这才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沈劲才发现刚才一直在他旁边的陈祐已经不见了，他转过身，试图找寻陈祐的踪迹，却看见陈祐已经走下瞭望塔。
陈祐的身影消失不久，戴荣就出现了。他默默走到沈劲的左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城外，许久才说：“没想到这么快就撤退了。”
“吕护临阵脱逃，他们乱了阵脚，强攻只有死路一条。”沈劲转过身来，也望向下方，吕护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还算走运的，就被利箭直传胸膛，他们的灵魂与鲜血一同流出，之后被汹涌而上的马匹踩成肉泥自然是没有知觉的事情；倒霉的掉了下马，踢碎了骨头碾坏了脏腑，才拖着血肉模糊的躯体悲惨地死去。
“真的撤了吧？”戴荣看着沈劲。
“斥候已经派出去了，确定他们暂时撤退，半个时辰之后就让人把那些尸体弄走吧。”沈劲皱了皱眉头，守洛阳这几年，他见过的各种死状的尸体比在之前看到的总和还多。作为一个将领，你不应该怕这些，沈劲常常这样告诫自己，然而直到现在，他对血肉模糊却还没习惯，“还有那些羽箭也得收回来，到洛水洗一洗，再磨一磨，还能用。”
“羽箭这东西还是派人先给收了吧。”沈劲看了他一眼，戴荣却伸手指着下面，“太晚了。”沈劲朝着戴荣指的方向看去，一个褐色的盾牌之类的东西在动。
“这……”沈劲气得跳起来，“消息也太灵通了吧。”褐色的盾牌下面的不是敌军，而是洛阳里面的百姓。
“他们还不怕你们往他们那儿射箭。”戴荣哈哈大笑，“那盾子我看挺牢靠的，或许得派个人跟他们联系下，他们的装备我看还是信得过。”
“就不怕燕军回头，到时候他们可成肉泥了。”
“或许你我都不明白，但是钱比命重要，对于一些人来说的确是这样的。”戴荣转过身去，不再看那异动的褐色盾牌，“刚才，我看陈祐的脸色铁青铁青的。”
沈劲一言不发，那只是戴荣的一面之词，燕军退兵之前，他甚至没顾得上陈祐。
“所以，吕护是真投诚还是假投诚，他是没底的喽？”
“不能怪他。”沈劲叹了口气，他不能完全相信吕护这个翻来覆去的人，不是最后决策者，他难以想象陈祐的忐忑。不过现在这一刻，沈劲愿意去探讨一个不敬的如果，如果他是最后决策者，他也会作出和陈祐一样的决定：宁愿死守，也绝不放吕护进城。也许白虏是白虎，但是他绝对不会为了尽快绞杀一只白虎，将一头豺狼放进羊群之中。吕护，正是他们共同认定的豺狼。
派去的第一批斥候没半个回头的，只好再派，第八天，少了左手的斥候郑凌才回来禀报说吕护已经退居小平津。
“孙兴和段崇呢？”吕护是敌是友对于他们虽然还未决定，但他已经不是沈劲首先要关注的对象。孙兴的中军和段崇的后军的人数总和，有吕护前锋的十余倍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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