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四年前,沐沐眼看着父亲死在自己的面前,她始终不愿再想起那个场景,甚至于害怕别人提起。她以为这样就能很快忘记那些事,伤心和痛苦也会减轻一点,也或许就是因为她的逃避,她的心理障碍始终存在着。这一次,她决定接受乔宜杰的建议,用心理催眠的方法正视那段过去,因为她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太多的事情想做,她不想一生就这样沉默下去。
按照约定的时间,乔宜杰陪着沐沐来到医院,来到张医生的诊疗室。乔宜杰和张医生简单谈了谈沐沐的病情,便离开了诊疗室,离开前仍关切地拍拍沐沐因害怕而紧绷的背。“沐沐,如果害怕,一定要大声喊出来,知道吗?”
她点点头,缓缓躺在白色的躺椅上,一股沉香的味道越来越浓。诊疗室里除了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静得让她害怕。
考虑到沐沐不能说话,张医生没有问什么问题,说了几句安抚的话,便按照资料上写的内容为沐沐做心理暗示:“那天,天上乌云密布,快要下雨了,音乐老师为了让你不被雨淋到,提前半小时给你下了课,你站在报刊亭,避雨……”
水滴形的黑色吊坠在沐沐眼前晃动,像是那个阴沉的天空,乌云宛如无底的深洞,似乎一不小心就会罩下来,将人吞没。
她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记忆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雨天。
穿着高中校服的沐沐抱着书包,匆匆忙忙往公交站台跑。跑到半路,豆大的雨滴掉下来,砸在她身上。她躲在路边的报刊亭,本想躲一会儿雨。
一辆熟悉的车停在路边,隔着通透的玻璃窗,她看见最疼她的爸爸苏明磊在车里对她挥手,让她上车。
她开心地冲进雨里,同时苏明磊也撑了把雨伞下车,搂住她的肩膀,为她遮住风雨。“快点,快点。”
上了车,爸爸用袖子帮她擦擦脸上的水滴,满眼疼爱。“冷不冷啊?”
“不冷。爸爸,你不是说今天加班吗?”
“我看外面下雨了,怕你淋雨,就来接你了。我先送你回家,再去学校上课。”
苏明磊是一所中学的音乐老师,平时不是很忙,这段时间学校要教学评估,才会连续几周没有休息。
“今天学的什么曲子?”
“老师没教新曲子,又让我练了几遍‘风将记忆吹成花瓣’。她说我的火候还差了点,想要用这首曲子参加音乐学院的初试,还要再下点功夫。”提起音乐学院,沐沐漂亮的小脸霎时光彩照人。
看着眼前可爱的女儿,苏明磊难掩心中的欣喜和疼惜,双手摸了摸沐沐的水嫩嫩的小脸,又抚慰地搂搂她的肩膀,“沐沐,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昨天弹到凌晨一点多才睡,今晚别弹了,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去学校上课呢。”
“嗯,好!”
因为苏明磊要专心开车,沐沐没再跟他说话,打开车载CD,伴随着乐声轻轻哼唱着,她的声音清澈如山泉,洁净若纤尘不染的云。苏明磊也听得入神,方向盘上的手指轻轻打着节拍。
一路上,雨越下越大,街上的车堵得水泄不通。雨滴摔在挡风玻璃上,叮叮当当跳跃着,车载香水散发的香气与往日不同,些许迷离,在密闭的车厢内,越积越浓郁。
或许昨晚睡得太晚,也或许今天上课太累,沐沐等着等着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梦里,他听到爸爸轻声的呼唤,她翻了个身继续睡。后来,她依稀感觉到一件温暖的衣服盖在她身上,一双有力的臂弯将她横抱起来。她双手抱着他的胳膊,缩在他怀里,睡得更香甜。
一声尖锐的叫声将沐沐从美梦中惊醒,她茫然坐起来,揉揉朦胧的睡眼。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半湿的校服扣子完全解开,露出里面贴身的小背心。因为没有穿文胸,里面少女圆润的身体若隐若现。
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她已经听见妈妈变了调的骂声:“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说我不可理喻,你才是衣冠禽兽!”
“你有完没完!”见沐沐被吵醒,恼羞成怒的苏明磊正想离开,被盛怒中的苏妈妈一把扯住,疯了一样厮打着。
“你还是不是人,她才十七岁……就算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也不能……”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落在妈妈的脸上,将她打得跌倒在地上。
沐沐想去阻止爸爸妈妈的厮打,想再问问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她猛然坐起身,忽然发现自己躺在白色的躺椅上,身边坐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你梦到了什么?”温文儒雅的张医生轻声问她,同时递给她一本记录本,最上面的一页记录着她的名字和治疗的日期。
一片混乱的沐沐呆愣了很久,才意识到刚刚的一幕不过是一场梦罢了,爸爸妈妈早已经死了,剩下她一个人背负着罪孽。
“把你梦到的情景写下来。”张医生以为她没听懂,又解释了一下。
颤抖的笔尖落在纸上,字迹仿佛也在发抖:【我妈妈撞见爸爸脱我的衣服,她气得和爸爸厮打,还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我爸爸打了她。】
“之后呢?”
【我醒了。】
张医生看着沐沐闪躲的目光,沉思一阵,又问:“你当时的感觉是什么?羞愤?还是害怕?你放心说出来,我绝对会为你保守秘密。”
沐沐避开张医生锐利的眼光。【我恨他!】
张医生似乎对她的回答不满意,又问:“你真的那么恨他?恨不得他死?难道对他的养育之恩,没有一点的感激吗?不论他做错了什么,他都把你从小养到大,他为了你能考上音乐学院,四处求人……”
沐沐捂住耳朵,不停地摇头,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张医生靠近她,脸距离她只有几厘米的距离,锐利的眼光直直盯着她惊慌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杀他?”
沐沐被他骇然的表情吓倒,在纸上胡乱地写着:【我不知道,我当时脑子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你对那段记忆的抵抗情绪很强,说明你的潜意识在压抑一些情感和情绪,就连在催眠的状态里,你都在逃避……为什么?你在怕什么?你在逃避什么?”
“你和他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事?”
【我没有,没有!】她无声地喊着,发疯一样冲下躺椅,惊慌的她像个受惊的兔子,四处乱撞,却找不到门的方向。幸好乔宜杰冲进来,及时抱住她,张医生价格昂贵的设备才没有毁于一旦。“沐沐,你冷静点,你怎么了?”
“别怕,有我在,没人会伤害你。”乔宜杰抱紧沐沐,她衣服全被汗水湿透,眼睛里都是恐惧。
他想保护她,挽救她,让命运别再捉弄这个可怜的女孩,可是他却总是把她推向深渊。
张医生见她情绪如此激动,不再说什么。“今天的治疗就到这里,你带她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等精神状态好些,我们再继续。”
她拼命摇头,用力推开乔宜杰,冲出诊疗室。
“沐沐!”乔宜杰刚想追出去,张医生拦住了他,“给她点时间冷静一下,乔律师,我想跟你谈谈。”
朝着门外张望的乔宜杰心不在焉问:“谈什么?”
“她的潜意识很强,极力在压抑一些情绪,就连在催眠的状态里,她的潜意识也在抗拒一些东西。”
“你的意思是?”
“她把自己藏的太深,拒绝任何人接近她的内心世界……”张医生顿了顿,说:“如果你真想帮她,一定要让她信任我。”
“我懂了。”乔宜杰仍是担心沐沐,匆匆说,“张医生,我还是先去看看沐沐,我们改天再谈吧。”
“好吧。”
因为耽搁了一下,乔宜杰追出去时已经无法在人流中找到纤瘦的身影,他焦急地给沐沐打电话,打了很多遍仍是无人接听。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沐沐拖着麻痹的双腿在街道的人流里漫无目的地穿行,她的耳边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质问她。
“你就那么恨他?”
“除了恨,没有一点感激吗?”
“你为什么要杀他?你拿起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的养育之恩?”
这些杂乱的声音有乔宜杰,警察,法官……她用力捂住耳朵,街上的喧闹再也听不见,这些声音却更加清晰。她加快脚步,想要躲开这些声音的纠缠,她越跑越快,一路横冲直撞,不知不觉跑上了车水马龙的街道。
一辆向她飞驰而来的白色的越野急速刹车,刺耳的刹车声让沐沐猛然回神,正欲躲开,转身间忽然看见洁净的挡风玻璃后有一张她最想见到的脸,他的五官像刀刻一样棱角分明,只是面部的表情因为紧张而紧绷……
她顿时忘了身在何处,更忘了躲避,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越来越近。越野车在即将撞到她时停住了,但沐沐还是被因惯性而前冲的车撞了一下,跌倒在地。咬牙忍着痛,她抬头,激动地看着卓超然快步来到她的身边。
在她最需要他的抚慰时,她最想见到的男人出现了。可惜,他只是屈膝蹲在她面前,用礼貌而疏离的声音对她说:“对不起……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周围的过路人一见出了交通事故,受伤的还是一个看似柔弱的年轻女孩,不免对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充满好奇,一层层围上来。站在后面的还踮着脚往前挤,好像生怕错过了什么热闹的好戏。
卓超然看看表,说:“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沐沐摇摇头,从地上爬起来,左手捂着右手肘上的擦伤,转身。因为右脚上有些微痛,她走得一跛一跛。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是啊!是啊!小姑娘别逞能,去看看医生吧。”围观的人里不乏多管闲事之人,也不乏有人应和,“对呀,要去医院看看,别有什么后遗症。”
沐沐充耳不闻,向着人群的间隙走去。
“苏沐沐……”
是卓超然在叫她。原来他的记性也不是特别差,至少他这次记住她的名字了。她回头,冲他笑着摇头。
卓超然追了上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那坚定的力道不容拒绝。“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四年前,他就是这样握着她的手腕,希望她留下。
她仰起脸,深深望着眼前的男人。今天的他没有穿军装,非常随意的休闲装穿在他身上,让他多了几分洒脱和随性,虽与她记忆中的气质有些不同,但依稀可看出过去的影子,依稀还能听见他说——你不该是个认命的女孩……不要放弃,我一定能改变你的命运。
四年非人的生活,妈妈的离去,所有人都看不起她,她都挺过来了。因为她还有他,他不会看不起她,他一定会听她解释……她相信,一直相信,他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她点了头。卓超然小心扶着她坐上车,将她送到附近的陆军总医院的急诊室。急诊室里有两位医生,一位年纪很大,头发已经花白了,另一个很年轻,戴着口罩看不见五官,只见一双狭长的眼。他一见卓超然进门,眼光一亮:“呦!交女朋友了?该不是特意带来给我看吧?”
沐沐从这句话里听出很多层意思,首先这位急诊室的医生与卓超然的关系不错,其次卓超然目前没有交往的女朋友,这让沐沐顿觉阳光明媚了,窗台上的茉莉花也格外清香。
“我可没那么闲,专门带女朋友来给你认识。”卓超然答得很随意。“我刚刚开车不小心撞了她。帮个忙好好给她检查一下,看看伤得严不严重。”
“没问题。”年轻医生站起来,指指旁边的诊疗床,让沐沐躺下。
他为沐沐仔仔细细检查的时候,卓超然出去打了个电话,安静的急诊室让任何声音都无所遁形,她躺在床上,仍能清晰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出了点意外,可能要晚点过去,不用等我……没什么事,很快处理完了……再等我一小时吧……嗯,那好吧。”
卓超然挂断电话回来,医生已经检查完毕,正在开药方。“她不能说话?”
“她以前受过刺激,失声了。”
“哦。她伤得不重,几处皮外擦伤,手腕有点挫伤……”
“她手腕伤得严重吗?”卓超然说,“她是弹钢琴的……手腕的伤会不会影响她弹琴?”
“弹琴?”医生看看沐沐的手,“你活动下手指我看看。”
她忍着手腕的疼痛动了动手指,手指可以灵活运动。
“没伤到筋骨,不会影响弹琴。”医生忽然想到什么,递给卓超然药方的时候,刻意朝他挑下眼角:“咦?你对人家了解得挺多啊。”
“嗯……”他接过药方,“也不是很多。”
一切检查结束后,卓超然也为她买了很多药,内外兼有。他将药交到她手中后,用笔在药单的背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又从钱包里拿出所有的现金,看厚度至少有二千多。
他将电话号码和现金一起递到沐沐面前:“这个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有什么不舒服,你可以打……呃,发短信给我。这些钱你用来买些营养品吧。”
沐沐对他笑了笑,将写了电话号码的药单从他手中抽出来——天知道她有多想要这个。
“这些钱……”
她摇摇头,拿出便签纸,写字给他看:【我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就行了……你有事先去忙吧,不用照顾我了。】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四年前,他问了两遍,她没有回答他。四年后,同样的问题又一次问起,沐沐毫不犹豫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地址。
现在,她有时间了,他还没有女朋友,第二次的重逢,她无法再说服自己放弃。
卓超然送沐沐回家后,匆匆赶到一间私房菜馆,刚一进门就看见卓二少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专心致志看着远处,而他面前的菜一口未动。
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往往是他认真的时候。此时的卓超越褪下随性与不羁,眼神专注地盯着一个位置,眉峰轻蹙,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致命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