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路还得一步一步地走。肚子也饿得受不了了。还是头天的两个蒸馍,三个人分吃了,管到现在。怎么办?就想到了要饭。过去几年,虽经种种磨难,可是还没要过饭。我不敢去要,说是怕狗,其实是脸皮薄,不好意思。姐姐要跟着我,那就只有哥哥去试试。他进了村子,我们到前边路口等。一会儿,哥哥出来了,说要不来。其实是没有经验,不敢要。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我们又拿出一条被单,到村子里换了七个白蒸馍。肚子虽然不饿了,眼看要到家了,千里迢迢带回来的被单却没了。十分惋惜。
在离开南阳的第二天傍晚,我们到了内乡县的周营村我的大堂姐家。大姐叫画儿,我们都叫她画儿姐。跟我父亲年纪差不多大。这又是一位像三舅妈一样的慈善女人。我们从小就喜欢她。当我们找到她家时,简直是从天而降,高兴得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会儿搂搂我、一会儿摸摸哥哥的头、一会儿又拉着姐姐的手,眼泪还止不住的往下流。当得知二爹和父亲都死在了青海,她又失声痛哭起来。我们也就跟着哭。周大哥也是个和气善良的人,在一旁劝道:“都别哭了,他们仨能活着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就是二爹四爹的保佑,是喜事。”
画儿姐擦干眼泪就去厨房给我们做饭。那晚吃的是离水面,画儿姐给我们一人捞了一大碗,浇上蒜汁,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一年了,不,有好几年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
时下是1961年的5月份。中央对前两年的过左政策给人们的生活造成的影响已有反省。返还了农民的自留地,也允许开点小片荒地,人们也就有了生路。
吃了晚饭,画儿姐在外边摊了一条席子,我们躺在席子上休息,画儿姐坐在我们旁边问长问短。当听到我们在逃跑路上所受的艰难时,又忍不住流泪伤心。到了画儿姐家,就算到了家,那晚我们睡得可香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我们就要走了。画儿姐苦留不住,又给我们塞了几个馍,流着泪把我们送到了村外,看着我们走远了她才转去。
周营离后营三十里路,小晌午时我们就到家了。
行程三千里,历时半个月,在青海刚刚种完青稞,到家时小麦已收割登场。当朝思暮想,千辛万苦,死里逃生赶到家时,方才醒悟:家,原来只是个概念,是一种信仰、一个精神支撑。家里其实已一无所有了。
我们先到了上洼大姨家。到了大姨家的院子里,把包祔放在石桌上,我们兄弟俩就坐下休息。姐姐连喊了几声大姨,没有人应。见东偏房的门在半掩着,姐姐就推开进去了。只见大姨正在灶怀里拉风箱做饭。看见有人进来,就问:“你找谁?”
姐姐又喊了声:“大姨,我是女儿啊!”说完“哇”地一声就哭了。大姨如梦方醒,赶紧起身,抱住姐姐,就“儿啊乖”地大哭起来。
娘俩哭了一阵儿,大姨抽咽着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你爸还有国华中华他们呢?”原来大姨只见到了姐姐,还以为父亲和我们兄弟俩都死在了青海。因为听传言,上青海的人差不多都死了。
姐姐说:“国华中华也回来了,在院里。爸爸再也回不来了。”大姨几步走到院子里,一手一个把我们搂在怀里,又哭了起来。
我们在大姨的怀里,顿时感到了亲人的温暖,感觉到有了依靠,感觉到大姨的怀抱就是家。我们真正是到家了,到家的孩子,见到了亲人,此时将受的一切委屈都发泄出来。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这是我少有的哭,从我记事起很少放声痛哭过。哭过之后,心里舒畅多了。中午,姨父和表哥都回来吃饭。吃了饭,大姨叫表哥上学绕到马蹬街跟大姐说一声,叫她晚上回来。二姐在淅川县上高中就先不回来了。
晚上,大表姐回家,大家难免又伤心一回。
饭后坐在当堂里,他们问,我们答。把去青海路上的经过,在青海一年的日子,父亲是如何去世的,如何就想到了要逃跑回家,如何在逃跑路上闯关过卡、逃票乘车,又如何被收容站遣送,以及过了南阳以来的种种艰辛。当说到父亲饮卤身亡,难免伤心叹息,当说到逃票乘车,大家则会心一笑,当说到神仙引路一节,又无不唏嘘惊叹。
大姐说:“为人还是以善为本,别欺心。真是善有善报。”
总之,大家一致认为我们三人的逃回,就是一个奇迹。
我们暂时住在了大姨家。第二天,如何向大队报告,争取国家救济,如何添制锅碗瓢盆等事情由我大表姐去安排办理。我们则先到王营去看看。
当走到我们的家园时,看到的是破败不堪的四间瓦房。院落没有了,树木没有了。西边两间别人在住着,东边我们原住的两间由我三妈带着四个孩子住着。我三妈见到我们也难免伤心一回。在现有条件下,也只能把中间一间腾出来给我们住。她的四个孩子,两个大的是男的,两个小的是姑娘。两个儿子,大的比我哥大两岁,小的比我大一岁。五人一间房,还要烧火做饭,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俩儿子只能在外打游击。东住一晚,西借一宿。有不愿到队房值班的,都由他们去顶班。艰难的日子还长,我们都在熬着。
我们逃跑回家的消息不胫而走,沟南沟北,一时传为奇谈。有表示怀疑的,说:“恁多人都命丧青海、死在路上,他们三个娃子凭天大的本事能回来?”已经见过我们的则信誓旦旦,说是亲眼所见,特别是那个小的,吃得五蛋(大)三粗,根本不像从青海跑回来的,倒像是遇见贵人给送回来的一般,众说纷云。不管是见过或没见过我们的,都表示我们不可能是逃回来的。总之,我们在后营一时间成了名人。
第三天,我兰芳姐给我们卖齐了锅碗瓢盆等必须品,还给我们拿来了购粮本。本子上有五斤细粮,四十斤粗粮。细粮可以买小麦,粗粮可以买玉米和红薯干。兰芳姐还给了我们三十元钱,除去买粮,还可以买点盐和洋火之类的日用品。五斤小麦无法上磨磨面,就折算成粗粮买了回来,有粮食吃已经不错了,这个时候可别讲“食不厌精”。公共食堂早已停办,现在是家家烧火,户户冒烟儿。困难时期总算挺过来了。
我兰芳姐中等身材,微胖。跟我大姨一样,留着短发。大脸盘,慈眉善目,未言先笑,为人忠厚,办事实在。已结婚两年,婆家是马蹬街王家。丈夫在西安上大学。自我们回家后,每年的入冬、年节,凡是政府有照顾困难户的物资,她都要为我们争取到。在供销社里卖东西,一些尺头寸尾的处理品、便宜货,她也买来给我们用。总之,有我兰芳姐关照着,我们在物质上比起其它困难户已是好多了。
过了半个月,下周营那个姓陈的找来了,说是要接我姐回去成亲。我姐性格软弱,犹豫不决。就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大姨。大姨一听,决定要管这件事。没有父母,大姨理所当然要管姐姐的终身大事。首先就是不同意,理由有二,第一是没经家长许可,不算数。二是半路抛下我们三个自己走了,无诚信、无责任心。轻而易举地把这桩婚事给否了。接着她就动员她的娘家人,给我姐介绍提亲。最后定在离何家沟三里地的后李沟一户李姓人家。
后李沟背靠大山,门前横着一个土梁子,交通极不方便。这李家老两口两个儿子,一共四口人。老两口为人憨厚老实。我姐嫁的是老大,叫李德娃。
亲事说成之后,我大姨也没提什么条件,只叫他们给我姐做了一套新衣服,就简单成亲了。
我姐嫁过去以后,日子倒也过得安生,温饱无忧。他们家不缺劳力,我姐用不着下地干活。只是我这姐夫太老实,老实得有点拙,一天说不过三句话。岁数不大,烟瘾大,一天到晚烟袋不离手。李家老二叫李二喜,倒是一改门风,能说会道,常常为李家出头理事,也好吸口旱烟。一家三个男人,三杆烟枪,每年要种半亩地的旱烟。大概他们以为吸烟有派头,才像个男人。
自从我姐结婚以后,我就经常去姐家走亲戚,有时一住好几天,他们家从不厌烦。
上我姐家要翻一座岭,过一条河,再过了何家沟就到了。岭叫槐树岭,岭上有一棵老槐树,南来北往、东出西进的人们都把它当作地标,以计路程,以辨方向。槐树岭上的地面地下都是料姜石,有的像姜块,有的像娃娃,有的像各种小动物。据典籍记载:料姜石是天然钙质结核,含有人体必须的多种微量元素;能止血利痰,杀菌消炎;也有防癌、抗癌的功效;特别是对妇女产后血冲有很好的疗效;还能抗真菌,降低水中的硝酸铵含量,对人体无毒副作用。记得我当时每次路过都要捡几块薄片的质地软的拿回家在地上写字。我还是近年在书上看到这条资料才想起料姜石的,不知道那里现在是否还有。
下槐树岭,是一条长长的大车路。大车,就是用牛拉的两轮车。车轮是用木头做的(后来也有用鉄轮子的),拉起来吱吱扭扭的响。长年累月,两个大车轮把大路的两边轧出两道深槽,中间就成了一条梁,姚雪垠老先生在《李自成》一书里,把豫西的这种路叫“大路沟”,很形象,很准确。
下了大坡,就到了冉沟。冉沟是个美丽的村庄,更美的是它旁边的那条河。冉沟河上是没有桥的,要想过河就得走踏石,踏石就是铺在水里的石头。冉沟河里的踏石硕大牢固,因为冉沟河水流量很大。踏石上游是个浅浅的水潭,游鱼成群,清澈见底;踏石下方形成矮矮的瀑布,老远都能听到哗哗的水流声;有时水会漫过踏石,胆大的人会蹚着水走过去,胆小的人就只能等水消了再过;我小的时候走舅家过踏石,心惊胆战,得有大人牵着过,后来上姐家,不但一个人敢过,有时还来回走着玩。
我在姐家曾经得到过短暂的童年快乐。我姐家的弟弟李二喜,是个随和开朗的人,很喜欢我,我也愿意跟他玩。白天跟他一起下地干活,帮他牵牛,陪他说话,晚上就跟他睡在一起。
还有好多小朋友都喜欢跟我玩。我们曾结伴到大福寨的山顶上去摘茉褐梨(山楂)。越是山崖上、越是石夹里的茉褐梨就越大,熟的就越透,吃着就越甜,因为人们不容易到那里。茉褐利的枝干是长刺的,很容易被扎。大山里的茉褐梨个儿大肉厚,有黄的有红的,像盛开的花朵,一片片的。
站在大福寨顶上,能看到山那边的上周营我的画儿姐家。后来,我还真的跟我姐姐一起翻过大福寨去看我的画儿姐。总之,在我姐家是我童年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虽不玄幻,却也怡情。承蒙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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