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了一道漫弯,又翻过了一座山头。突然发现哥哥国华在一块大石头下玩石子。母亲紧走几步把哥哥搂在怀里,眼泪漱漱地就下来了。
再看那王未僧,仰八四叉躺在一块大青石上,嘴里吃着旱烟袋,眯缝着眼盯着从石缝里渗下来的水珠,一滴滴掉在身上,凉凉的,十分惬意。这王未僧今年三十岁。五短身材,蜡黄面皮,两道稀疏的眉毛下生着一双白过眼。眼珠小而黄,不顶细看,分不出瞳仁和眼白。鼻子大而扁,几乎占去脸宽的四分之一。人中奇短,嘴巴和鼻子几乎连在了一起。戴—顶麦秆儿编的遮阳帽,赤膊短裤,脚穿一双龙丝草鞋。
他看他四爹四妈到了,叫了声“四爹”就坐了起来。父亲说:“未僧,累了吧?”王未僧说:“还行,走走歇歇等你们,还不累,就是国华一会儿不见你们就哭闹,不好挑。”
这王未僧是我们一个出了五服的本家。半年前到荆紫关谋生,他会个木匠手艺,想托我父亲给介绍个活干干,谁知就遇到了豫西打仗。这仗先是从邓县打起,接着就打了马蹬和淅川县城,一直往西北打到荆紫关。人心惶惶的,哪有活干啊!回家吧,那一路上都在打仗。听东边过来的人说,打马蹬和县城那个惨烈劲儿,就瘆得慌,哪敢回家呀。他只好在我家住下来等着。谁知一等就等到了荆紫关解放。我们全家被遣返,他就要跟我们一起回家。我父亲要请个脚夫挑东西,他说他可以。再说他在我家吃住了这长时间,也想尽点力报答一下。我父亲一听,就同意了。心里想着是个本家,路上也放心些。
于是,我父亲就拣紧要的细软日用收拾了一箱一箧,用综绳捆紧了作一头。找了一个大藤条筐把我哥哥放进去作另一头,我哥比我姐小三岁。又向朋友借了一条扁担、一根搭柱。原来,豫西多山,交通极为不便。这一带的挑夫们都要备一条细长柔韧、两头上翘的桑木扁担和一根头为凹型的立杆,这立杆叫搭柱。挑夫挑累了就用搭柱支起担子,用手扶着,既能少憩一会儿,也免去了重担起落之累。这搭柱停时起支架作用,行时将搭柱搭在另一肩上,撬起扁担的后半截,双肩用力,担子就似轻了不少。走起路来一撬一闪,既赶路又轻松。
歇了一会儿,大家吃点干粮喝了点水,就又起身赶路了。父亲又把哥哥放进筐里,王末僧挑起担子前边先走了。
前边是一段平坦的河滩路,父亲让姐姐自己走一截儿。五六岁的小姑娘,就像一朵花骨朵,眼里一切都是美好的。看到一边是山一边是河,山上鸟语花香,河里水流潺潺,就蹦蹦跳跳地追她弟弟去了。
父亲依然扶着母亲走。他见母亲走得艰难,就安慰道:“小九,这儿离大石桥不远了,晚上(注1)咱们到大石桥就不走了,早点歇了。明天也不赶,轻轻松松就能到城关,咱再住一夜。城关离家只有三十里地,后天晌午就可到家了。”
母亲抬头看了一眼,苦苦地说:“家,哪有家呀。”
父亲说:“大哥家的两间瓦房,增娃儿侄儿去郑州上学时不是说叫咱们帮他照看着吗?现在虽然是二哥在住着,我们这样子回来,他们会给腾出来的。”
母亲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看着父亲说:“秋福,你看荆紫关那样,亏得你人缘好,不贪财,才逃了这一条生路。回到马蹬,谁知道人家咋看你,又会咋个对待咱们,想想心里就怕。回去啥都没有,好几张嘴要吃饭,肚子里还装着一个。早知道世道变得这么快,就不该要这个老三。”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父亲安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改朝换代,比咱惨的多的是,你又不是没看见。再说,你的几个姐姐都在咱们乡,二哥三哥他们也会帮咱的。别多想了,保重身体要紧。”
母亲又回了一句:“你那两个哥哥能靠得住吗?”
就这样走走停停,大概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大石桥。找了一家比较干净点的旅店住了下来。一宿无话。
第二天又走了一天,挨晚到了城关镇。因市面上不安静,这里虽说有几个亲朋故旧,这个时候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也没敢去找,仍在旅店歇了一夜。
第三天不到响午就转过了岵山铺。岵山铺是马蹬街对岸,老鹳河(淅水)西边的一座名山——岵山的山脚小集镇。过了岵山铺就到了老鹳河码头,过河上了岸就是马蹬街了。
站在岵山铺的山梁上放眼向东望去:马蹬街的城墙虽经战火兵燹,依然完整挺立着;城外西北方的龙巢寺,照旧塔影幢幢,松柏苍翠。再顺着往北看,那背靠二郎山、左扶卧牛山、右临老鹳河、一抹黛色的村落就是我们的家乡后营村。
我的老家是靠山临水,近通街衢的一个小盆地。在贫瘠的豫西山区是个不多见的好地方。要在往时,当转过岵山铺,映入眼帘的这一幕就是一幅上佳的中国山水画,会令人心旷神怡,感慨万千的。可我的父母双亲当时看到这一切的时候,真是近乡情怯啊!不知道在那美丽的家乡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呢!
虽不玄幻,却也怡情,承蒙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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