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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王杏庵义恤贫儿 金道士娈淫少弟 (王杏庵仗义赒贫 任道士因财惹祸)(1 / 2)

 一九“了”

此回一开始,有一连串的“了”字句写得极好:“话说陈敬济,自从西门大姐死了,被吴月娘告了一状,打了一场官司出来,唱的冯金宝又归院中去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房儿也卖了,本钱儿也没了,头面也使了,家伙也没了,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人,克落了钱,把陈定也撵去了。”几乎一句一“了”,凡九个“了”字写出有钱人家不肖子弟的败落之状,历历如见,凄凉之中,又有黑色幽默。每读至此,便想起《红楼梦》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中袭人所说的:“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痛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也是一共九个“了”字,与《金瓶梅》此处的九“了”针锋相对,一字不差。呜呼,红楼主人也是读《金瓶梅》至微至细至用心者,也有如金瓶作者一模一样的锦心绣口之才情,只因为《红楼梦》自始至终写得“温柔敦厚”,从来都在人生最凄惨最丑恶的情景上遮一层轻纱,所以能够迎合大多数读者,尤其是小儿女的浪漫伤感口味,而《金瓶梅》却锐利清晰,于大千世界无所不包,无所不见,更把人生之鲜血淋漓、丑陋可怕之处一一揭示给人看,难怪多数人皆掩面而去。读《金瓶梅》,必须大智大勇,才能尽得此书之好处,又不至于走火入魔,否则便会如力量不够者欲使大兵器,反而伤了自己。然而正无怪《金瓶梅》不能如《红楼梦》一般取悦众生。

看陈敬济的下场,作者只消寥寥几笔,便把富家公子哥儿穷途末路、走下坡路之快、沉沦之凄惨写尽:

不消几时,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只是单身独自。家伙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的清俊,叫他在热炕上睡,与他烧饼儿吃。有当夜的过来,叫他顶火夫,打梆子摇铃。那时正值腊月,残冬时分,天降大雪,吊起风来,十分严寒。这陈敬济打了回梆子,打发当夜的兵牌过去,不免又提铃串了几条街巷。又是风雪地下,又踏着那寒冰,冻得耸肩缩背,战战兢兢。

这部书写到此处,实在是彻骨的寒冷。难怪看官们要弃《金瓶梅》而就《红楼梦》:《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书写贾府败落,总是不肯写其一败涂地,总是要留下“兰桂齐芳”的一线希望,就是宝玉出家,虽然在大雪之中光头赤足,也还是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何等浪漫富贵,哪里像陈敬济,冻得乞乞缩缩,还吃巡逻的当土贼拶打一顿,“落了一屁股疮”乎。

二杜子春的寓言

敬济在此回,两次得到一个善心的老人王杏庵帮助,但每次都把王老人给他的钱财挥霍得精光。第三次来见老人,老人送他去临清的晏公庙做了道士。这段情节,似从杜子春故事脱胎而来。杜子春故事载于《太平广记》卷十六,子春“少落拓,不事家产”,后来资财荡尽,冬天衣破腹空,步行于长安市中,两次受到一位无名老人的周济——不过老人出手阔气,第一次给了他三百万钱,被子春挥霍干净;第二次给了他一千万,“不一二年,贫过旧日”;又遇到老人,“子春不胜其愧,掩面而走”,而老人拉住他,这次送给他三千万,并约他明年在华山云台峰老君祠双桧树下相见。杜子春这一回彻底改过,治理家业,第二年前往赴约,老人原是道士,要借子春之力炼丹,子春经历了重重考验,终因七情里面“爱”欲难除而失败。

对比敬济故事,我们可以看到对杜子春故事的借用与颠覆:敬济也是在寒冬腊月“冻得乞乞缩缩”之际遇到老人;老人“身穿水合道服”;老人因后园中有两株杏树而号“杏庵”,与杜子春故事中两棵桧树相应;又荐敬济做了道士。不过,杜子春是无意遇到道士,挥霍掉老人的赠金之后,颇有羞耻之心,见到老人掩面而走,不像陈敬济这样,自己主动走来磕头,花光了老人的钱,居然还厚着面皮一次次来。王老人虽然“在梵宫呼经,琳宫讲道”,又自号“杏庵居士”,毕竟是凡人,出手当然不像杜子春故事里的道士那样阔绰——虽然对陈敬济没有任何利用的企图,比道士要单纯和真实得多。老人第一次送敬济一件青布道袍,一顶毡帽,一双鞋袜,一两银子和五百铜钱;第二次是一条裤子,一领布衫,一双裹脚,一吊铜钱,一斗米——比第一次少了很多,而且给米不给银子,大概是怕陈敬济再花掉;第三次,明明看到陈敬济,却不主动叫他,还是陈敬济自己“到跟前,扒在地下磕头”,与杜子春故事里的道士正好相反。

敬济在王老人的介绍下,到临清晏公庙做了道士——没有什么升仙的机会,只是十分平凡地做收香火费之类的“道士业务”而已,与杜子春的经历相比,毫无浪漫可言。然而敬济不但不能根除爱欲,七情六欲全都没有丢掉。成为老道的大徒弟金宗明的娈童之后,便好似当初金莲之要挟西门庆、要挟玉箫一样,和道士约法三章,第一件居然是“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这是俨然以妾妇自居了。第二件便是掌握大小房间钥匙,第三件是随他往哪里去。于是得以拿着道士的钱财,在临清谢家酒楼和冯金宝续上旧情。后来任道士因此气死,想是善心的王杏庵始料未及的:天下尽有一心为好反而落歹的人与事,但只能说杏庵不识人,任道士更不识人,却不能因噎废食,非议一心行善济人者,或者杜绝行善济人之心。善心虽难得,但心善又有智慧更难得,倘若二者得全,才能真正济世,否则徒然增加一个气死的任道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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