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伯流大喜, 回去将打听到的消息说与王怜花知晓。王怜花听到“快活林”三字,不由一怔,心想:“不知‘快活林’这个名字, 是主人随便起的, 还是主人和柴玉关这个快活王有什么干系?”当下点了点头, 说道:“好啊,咱们就去这岩桥镇。”
王怜花在马车中睡了一觉, 醒过两次,吃了些点心, 又睡了过去, 傍晚时分,到了岩桥镇。
众人赴客店投宿, 一行一百五十多人, 一家客店自然住不下,只得分开四家客店住下。大伙儿担忧小命不保, 将行囊放到客房,便直奔药材店,照着王怜花开的方子取药。
这座大市镇果然繁华,镇上的药材店就有三家, 规模相似, 一家店外挂着“世传儒医王寻治赠诊”的木牌, 一家店外挂着“妙手神医齐通封赠诊”的木牌, 还有一家店外挂着“退休御医楚钟孟赠诊”的木牌, 倒像是在打擂台。
祖千秋和老头子走进那家挂着“退休御医楚钟孟赠诊”的木牌的药材店,老头子将缺的那三味药材的名字告诉伙计,伙计“哦”了一声,转身从身后那一百多个小抽屉中取了两份药材。
两人从怀中拿出一个油纸包, 打了开来,里面放着他们在萤柳镇买到的十几味药材。他们将这三味药材也放进油纸包里,然后请那伙计帮忙煎药。药材店中本就有煎药的器具,还有伙计专门做代人煎药的事情,当即照着药方所写,点火煎药。
祖千秋和老头子站在一旁,等得心焦,在他们后面来的日月神教众人,虽然买好药材,但得等着前面的人煎好药汤,才能轮到他们煎药,自然比祖千秋等人还要心焦。
有些人等得不耐烦了,索性提着药材,走出药材店,去找家里有瓷锅陶锅的百姓帮忙,有些人则在店里苦等,时不时催一句:“药还没煎好吗?你们也太慢了!”
这时楚钟孟从外面回来,见店里聚着这么多客人,不由大吃一惊,找来店里伙计,问道:“怎么,镇上爆发瘟疫了?”
那伙计笑道:“哪啊,这些都是外乡人,似乎还互相认识。他们一进店里,就让我找元胡、没药和川楝子这三味药,然后各自从怀里拿出一包药材,让小齐照着药方煎药。我看他们拿来的药方,虽然笔迹不同,但内容一模一样,也不知他们是要做什么。”
楚钟孟一怔,说道:“元胡、没药和川楝子,这三味药材都有止痛之效,他们这么多人,开的都是止痛药吗?奇怪,奇怪,你把药方给我看看。”
那伙计摇了摇头,说道:“东家,我这里可没有药方,药方都在他们自己手里。他们对这药方宝贝得很,小齐几个看完药方,他们就把药方收了起来,生怕遗落在外面似的。”
楚钟孟一听这些人对药方如此看重,只觉这药方一定大有来头,愈发心痒难耐。
他向小齐瞧了一眼,只见小齐煎好药汤,倒进碗里,一个女人接了过来,仰脖子将碗中的药汤喝得一滴不剩。小齐接过一个大汉递来的药方,扫了一眼,还给大汉,又接过油纸包,将里面的药材尽数倒进另一只锅里,加了三碗清水,然后点火煎药。
楚钟孟心想:“我看不到药方,看看小齐究竟放了什么药材,那也成啊!”便走到小齐和另外两个临时过来煎药的伙计身后,装作无意地问道:“你们这里忙得过来吗?”
一面说话,一面扫了一眼锅中的药材,在心中默念:“白芷、川芎、羌活、蔓荆子、细辛、元胡、吴茱萸、藁本……这些药材多有行气止痛之效,分开服用自然是好的,放在一起煎药,好几味药材药性冲突,到时在肚里打架,岂不酿成大祸?这张方子是哪个庸医开的?胡闹,胡闹!不会吃坏人么!”
正待阻止小齐依方煎药,突然间灵光一闪,暗道:“这是……这是那药丸的方子啊!”连忙对那正将药方放回怀中的大汉道:“客官,能否给老朽看看你这张方子?”
那大汉一怔,见楚钟孟脸上神色古怪,忽地心念一动,暗道:“难道这张方子有问题?”
虽然王怜花早先叮嘱过他们,不许将这张药方随处乱扔,也不许将这张药方随便给别人看,但若这张药方有问题,危害到的可是自己的性命,孰轻孰重,自是一目了然。
何况王怜花是准许他们把药方给药材店的人看的,这老大夫当然是药材店的人,他把药方给这老大夫看,也不算违背了王怜花的叮嘱。便将这张药方递给楚钟孟,说道:“这药方有什么好看的吗?”
楚钟孟接过药方,仔细看了一遍,回忆片刻,从头又看了一遍,颤声道:“果然……果然是……老天保佑!我终于……终于……”
众人听到这话,不由一愕,一齐侧头看向楚钟孟,只见他一双眼睛中充满了泪水,双手颤动,显然心中说不出的激动。
原来这家药材店外面挂着的木牌,上面写着“退休御医楚钟孟赠诊”,这句话倒不是假的,这位楚大夫从前真的是西泥国的御医。
当年童姥潜入西泥国皇宫,将李秋水打成重伤,然后用剑在她的脸上划了一个深深的“井”字。那时李秋水伤情反复,这位楚大夫医术精湛,为她大大减轻身上的痛楚,李秋水痊愈以后,就将楚大夫收为心腹,对他十分看重。
李秋水少女时期,因为爱慕师兄无崖子,无崖子却与师姐童姥两情相悦,于是趁着童姥练功之际,在童姥背后大喊一声,以致她走火入魔,终此一生,都只能是女童身材,再也长不大。自那以后,她便与童姥结下生死大仇,童姥数次加害于她,她也一直在琢磨如何对付童姥。
李秋水的“小无相功”虽然神妙无比,但童姥的“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同样威力极强,何况童姥又比她年长八、九岁,多练八、九年的武功。童姥数次出手,她都依仗“小无相功”保住性命,但要她加害童姥,那可没有几分胜算。
李秋水见自己明刀明枪,胜不过童姥,便决定用阴谋诡计来暗害童姥,于是找到受童姥管辖的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得知他们中了童姥的生死符以后,便打起这生死符的主意。
生死符本是童姥自己创下的暗器,还会因为阴阳之气的分量不同,先后不同,而随心所欲,千变万化,对于别人来说,自然是匪夷所思。
但是对于逍遥派的弟子来说,他们体内的北冥真气本就阴阳兼具,只要明白如何倒运内力,如何将阳刚之气转为阴柔之气,如何将阴柔之气转为阳刚之气,最重要的是,内力深厚,能够修炼“天山六阳掌”,那么如何制成生死符、破解生死符,并不是一件难事。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王怜花知晓原随云如何制成追月符以后,略一琢磨,便用“天山六阳掌”化解了贾珂身上的追月符。
李秋水在逍遥派的武功上浸淫数十载,不用别人说与她知晓,她抓来几个人,略一搭脉,便查明他们身上生死符的所在,很快琢磨出化解生死符之法,若非如此,那些饱受生死符折磨的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也不会无一例外地背叛童姥,与李秋水结盟了。
当时李秋水听这些人说,每年童姥都会派人巡行各洞各岛,赐予镇痛止痒之药,于是抓来童姥的手下,夺走她们身上的止痒丸,找了一个御医帮她研究止痒丸。这位楚大夫,正是当年那个研究止痒丸的御医。
从前楚大夫得李秋水这位皇太妃看重,在太医院一时风头无二,后来贾珂揭穿了李秋水算计童姥的阴谋,西泥国皇帝知道自己理亏在先,不愿得罪卫国,不得不下旨与李秋水断绝母子关系,夺了李秋水这皇太妃的身份。
李秋水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对皇帝一直慈爱有加,皇帝对李秋水感情极深,颁下这道圣旨以后,一直认为虽然李秋水对不起自己这个皇帝,但自己这个儿子也对不起李秋水这个母亲,自不免郁郁寡欢,没过多久,他就生了一场大病。
当时楚大夫来给皇帝诊治,皇帝看到楚大夫,想起昔日母亲身子不适,总是找楚大夫医治,不由触景生情,怀念母亲,心中愈发自责,病好以后,就找了个由头,辞退了楚大夫。
楚大夫从前仗着皇太妃恩宠,行事任性,得罪过不少人,这时从太医院离开,处处受人排挤,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离开了兴州城。这也是为什么,楚大夫从前是皇帝身边的御医,现在却在这偏僻之极的市镇上,和两个江湖郎中抢生意。
自打有了快活林,岩桥镇一日热闹过一日,不过楚大夫向往的是从前那荣华富贵的生活,对如今的生活,自然很不甘心。
他只道这辈子就这样过了,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又看到了这张止痒丸的方子。
虽然这张方子的药材,和当年那张方子的药材略有不同,并且两张方子上写的药材的分量,也各有不同。但是楚大夫在医道上浸淫了大半辈子,哪会看不出来,这张药方和当年那张药方的效用,应是一模一样。
楚大夫不知李秋水交给他的止痒丸,是从童姥的属下身上拿来的,只道这世上除了李秋水和他以外,再没人知道,如何炼制止痒丸,这时看到这张方子,自然而然地认为,这张方子是李秋水交给他们的。
楚大夫一生最大恨事,就是被皇帝赶出太医院,但皇帝将他赶出太医院,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错事,而是因为他从前和李秋水来往密切。假如他能帮皇帝找到李秋水,皇帝怎会不改变心意,准许他重回太医院?他想到这里,心下自不免万分激动。
那大汉奇道:“老大夫,你从前见过这张方子吗?”
楚大夫一听这话,登时知道自己失态了。李秋水可不是从前那高高在上的皇太妃,她是大大得罪了卫国的罪人,连皇帝都不敢和她来往,以免卫国、丹国、大理国抓到把柄,何况是他这个小小的大夫了。
楚大夫抬起手,擦了擦眼睛,说道:“这张方子……这张方子我从前在别的地方见过,等我回到家,想将这张方子记下来,提笔才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好几味药材。
这些年来,我一直以这张方子有缺为憾,只道这辈子都没法知道这张方子的全貌了,不想今天竟有这样的福气,所以适才那样激动,让各位见笑了。”
众人哈哈一笑,均想:“这也是个呆子!不过一张药方,哪里值得他激动成这样?”还有人多了一个心眼,问道:“老大夫,你还记得这张药方是治什么病吗?”
楚大夫一怔,心想:“他们这么多人来我们店里,要我们照着这张方子煎药,待药煎好,他们也不管药汤多烫,直接仰脖子喝下去,仿佛再晚一会儿,他们就会性命不保似的。可见他们都被遭了太妃娘娘的毒手,我可不能坏了太妃娘娘的谋划。”
于是模棱两可地道:“这张方子能治的病症多了,诸位看元胡这几味药材,都有活血化瘀、行气止痛之效,五灵脂这几味药材,不仅可以活血行气止痛,还是解毒的良药。所以老朽说,这张方子能治的病症多了。”
这些人在医术上只懂得一点儿皮毛,听楚大夫说这张方子可以解毒,也就放下心来。众人服下汤药,各自离开药材铺,唐夫人将药碗放到桌上,正待离开,忽听得那伙计说道:“夫人暂请留步。”
唐夫人转过头,向那伙计一笑,问道:“你找我有事?”
那伙计脸上一红,递过去一只朱漆匣子,说道:“这是我们少东家送给夫人的礼物,还请夫人收下。”
唐夫人自知容貌娇媚,遇到的男子几乎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这时听到伙计的话,倒也不觉惊讶,接过这只朱漆匣子,向他瞄了一个媚眼,嫣然道:“多谢你了。”然后转身离开药材铺。
唐夫人走在街上,揭开匣盖,见里面一份燕窝和一份银耳,都是珍贵的滋补之物。
她合上匣盖,暗道:“我近来日夜赶路,也没什么时间来保养,今晚正好煮个燕窝粥喝。”转过一个弯,听到脚步声在身后紧追不舍,知道这是有人在跟踪自己。
她不由一笑,心道:“这位少东家还真是一个猴急的人,也罢,反正我也没事可做,陪他玩玩,也算不得什么。”
和唐夫人同行的几人,深知她的性情,这时见她脸上微露笑容,便没去理睬跟踪他们的人,以免打扰唐夫人的乐趣。
药材铺的伙计一路跟着唐夫人来到她投宿的青云客栈,然后回到药材铺,向那楚大夫说道:“东家,那位夫人住在青云客栈的地字第二号客房里。这家客店的跑堂,是我表哥,我听他说,今天傍晚时分,浩浩荡荡来了一百五十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一不是练家子,那位夫人也在其中。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公子,十八|九年纪,相貌俊俏,出手也很阔绰,我表哥听他们有人叫他‘公子’,有人叫他‘王公子’,想来他应该姓王。”
楚大夫本以为为首的会是一个中年人,男女皆可。李秋水虽驻颜有术,终究也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楚大夫依稀记得,十几年前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李秋水时,她是个什么模样。
那时李秋水脸上虽给人用剑划成了一个“井”字,以致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变得右眼突出,左边嘴角歪斜,说不出的丑陋恶心,但遮住伤痕,仍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美妇。当时李秋水看上去是四十来岁的模样,十几年时间过去,李秋水怎会越活越年轻,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呢?
楚大夫毕竟不是江湖中人,没听说过可以将一个人扮成另一个人的易容之术,心下十分纳闷,暗道:“年轻公子?怎么会是年轻公子?”
突然间想起李秋水在进宫之前,和师兄无崖子、师姐天山童姥之间的爱恨纠缠,以及李秋水对无崖子心生厌倦以后,曾找来许多俊秀的少年郎君,当着无崖子的面,与他们谈情说爱。
这两件事早在江湖上传开,人人都知道这位皇太妃如何心狠手辣,好色风流,楚大夫既已想起这两件事来,再想起伙计先前说的那句“为首的是一个年轻公子,十八|九年纪,相貌俊俏,出手也很阔绰”,心中登时生出一个又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的想法,暗道:“难道这位年轻公子,其实是太妃娘娘养的面首?”言念及此,眼光中微露鄙夷神色。
但他随即转念,又想:“太妃娘娘已经回到咱们西泥国,却不去兴州城找皇上,想是顾念母子之情,不愿让皇上为难,就算我去青云客栈给她请安,说不定她也不会见我,更不用说去见皇上了。但是皇上一日见不到太妃娘娘,我就一日不能回到太医院,看来我只能动用从前在太医院的朋友,请他们将这件事转告皇上了。”
群雄扔下行李,便离开客店,各自与朋友向药材店急奔,王怜花也没一直待在客店。他拆开包裹,将要用的东西拿出来,然后拿起胖丁,左右打量,只觉胖丁身上有些脏,于是叫来店小二,叫他找个洗衣店,把这只胖丁洗干净,店小二自然应下。
王怜花用过晚饭,便离开客店。
在很早以前,有条小河横穿岩桥镇,河上建了十几道小桥,杨柳依依,波光粼粼,颇有江南水乡的风情,那时这座市镇叫作水桥镇。后来小河渐渐干涸,石桥犹在,桥下却只有一丛丛长草,依稀还能看出从前河道的位置,从那时起,水桥镇就变为岩桥镇。
早年有个腰缠万贯的洪姓商人衣锦还乡,自掏腰包,在岩桥镇上建了一座高塔,名叫洪雁塔。这座洪雁塔,塔高四层,站在塔顶,可以看见岩桥镇的四条出镇的官道。
王怜花到得洪雁塔下,天色也已昏暗,但见塔上张灯结彩,人影晃动,丝竹弹唱、说笑嬉闹之声不绝于耳。王怜花心生好奇,见有人正在附近散步,于是走到那人面前,向他打听这里怎会如此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