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紫衣夫人与老赵一前一后走进酒店, 三名大汉站起身来,迎着那夫人坐到对面那张特意找红鼻子老头重新擦过的桌子旁边。老赵不敢和那紫衣夫人坐在一起,待服侍那紫衣夫人落座以后, 就去那三名大汉坐的那张桌子旁边坐下。
先前那紫衣夫人从车中出来, 众人虽然隔着大雨看不清晰, 仍觉她美得出奇, 人人心中不自禁地生出异样之感。这时她坐在酒店之中, 众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才发现她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虽然神态恬静,举止从容, 但眉目之间, 仍留存了几分少女的天真烂漫。
一会儿红鼻子老头端了美酒和卤蛋, 放在紫衣夫人面前,笑道:“夫人慢用。”那紫衣夫人向他道了声谢,却不急着动筷,而是侧头望着门口,脸上颇有些心事重重。
红鼻子老头又将那三名大汉要的美酒卤蛋送到他们桌上, 其中一名大汉拿起酒坛, 斟了满满四大碗酒,然后拿起一只酒碗, 正待送入口中,忽听得老赵道:“且慢!等会儿再喝!”
众人本就在留意那紫衣夫人的一举一动,这时听到老赵的话,一齐向他看去。那名大汉却讪讪地放下酒碗,似是已经知道老赵何以叫他一会儿再喝酒。
老赵从怀中拿出一只银勺,然后站起身来, 走到那紫衣夫人身边。他提起酒壶,斟了满满一银勺的酒,见银勺没有变黑,这才点了点头,说道:“这酒没毒,夫人慢用。”
那红鼻子老头叫屈道:“这酒可是小老儿昨天刚从城里运来的,怎么可能有毒?再说了,现在店里坐着这么多位客人,若是小老儿想要谋你们的财,害你们的命,就在酒里下毒,那其他客人怎么办?也一起杀死吗?
小老儿又不是得了失心疯,既有老伴,又有儿孙,怎会为了钱,就一口气杀死这么多人?你这混小子,不要在小老儿这里捣乱,坏了其他客人的心情!”众人听到红鼻子老头居然管老赵叫“混小子”,皆是面露微笑,觉得有趣极了。
老赵却好像一句话也没有听见,自顾自地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小的银刀,拿过那紫衣夫人面前的卤蛋,便要用银刀将卤蛋切开。他这副目中无人的态度,把红鼻子老头气得脸都红了。
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这柄银刀一直放在怀里,也没用东西包起来,现在你从怀里取出银刀,也不擦一擦,洗一洗,就用它切开卤蛋。唉,这卤蛋虽然没毒,但是你这柄刀却很脏,用这柄刀切开的卤蛋,吃进肚里,你就不怕仙女姊姊会生病吗?”说话的正是那年轻公子。
自从那紫衣夫人走进酒店以后,那年轻公子便一直一手托腮,一手吃卤蛋,双目凝视那紫衣夫人的脸,绝不稍瞬。看她的眼神,倒好似把手中的卤蛋,当成了紫衣夫人雪白柔嫩的脸颊,她每在卤蛋上咬下一口,便是在紫衣夫人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老赵本不愿搭理这些坐在酒店喝酒的人,在他心目中,自己这些人身份高贵,他们这些人身份平庸,大家不过是因为一场大雨,才躲到同一片屋檐下避雨的陌生人,根本不是一路人,自己为何要搭理他们?
但是听到这年轻公子的话,饶是老赵自恃身份,不愿理睬他们,却也不由脸上一红,又羞又窘地道:“这件事实在是我考虑不周,还请夫人责罚。”
那紫衣夫人的娘家和夫家皆是世家名门,她素来养尊处优,生活讲究,此刻听到那年轻公子的话,想到这一路上自己几次服下老赵手中这柄银刀碰过的东西,顿觉说不出的恶心难受。
但她性情温柔和顺,这辈子都没对别人发过火,又怎会因为这件小事,就对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仆人发火?当下微笑摇头,说道:“这也不能怪你,我自己不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吗?只要往后你改了这个习惯,也就是了。”
老赵紫胀了脸皮,连连点头称是。
那紫衣夫人笑道:“你把这盘卤蛋放下。其实大家都在吃这锅卤蛋,我想这盘卤蛋,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那红鼻子老头道:“还是你家夫人明事理!我连你们是何来历都不知道,怎会只给你们下毒?”
老赵却摇了摇头,说道:“夫人,江湖人心险恶,咱们行走在外,务须万事小心。”然后看向那红鼻子老头,说道:“店家,你这里有没有干净的清水可用?”
那红鼻子老头忿忿地道:“有是有,但也只有小半桶了。本来我儿子这时候就该过来送水送饭了,谁想到老天不作美,忽然下了这一场大雨,把他拦在了路上。我这小半桶水还要用呢,如何能给你洗刀子?
再说了,就算我还有一大缸清水可用,我把这水给你洗刀子,好让你像检查犯人一样,检查我做的饭里有没有毒,我贱不贱啊!”说完这话,转身走回柜台,将抹布重重地扔到算盘旁边。
那紫衣夫人见红鼻子老头气成这样,心下稍觉歉疚,正待说几句软和的话。忽听得那年轻公子道:“这店家的话说的也不错。大叔,那卤蛋的锅就摆在这里。”
她说到这里,伸手一指一只放在桌上的铁锅,继续道:“我吃的卤蛋是从这只锅里捞出来的,其他人吃的卤蛋,也是从这只锅里捞出来的,我已经吃了一个半卤蛋了,半点儿事情也没有,现在还在活蹦乱跳地和你们说话呢。同一只锅里出来的卤蛋,哪能我们吃的卤蛋都没事,就你们的卤蛋有毒啊!”
又从怀中拿出一只木盒,说道:“不过看在仙女姊姊的份上,你若是真急着用银器验毒,我这里倒有两把银刀,都是干干净净的,你大可以拿去用。”一面说话,一面探身将木盒递到紫衣夫人面前,另一只手揭开盒盖。
盒盖一开,数蓬碧绿的闪光,已向那老赵和紫衣夫人激射过去。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有几人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呼,见这毒针发射的速度极快,盒子又与中年人和紫衣夫人相距极近,看来非射中不可。
那三名大汉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一丛碧绿细针插在老赵的腹部。
老赵只觉腹部一阵钻心奇痒,他右手拔刀,左手却忍不住去抓肚皮,手一用力,竟然抓下一大块乌黑的血肉来。漆黑的血水登时自他的腹部喷涌而出,将他的裤子和脚下的地面染得漆黑。
他向前迈了一步,脚步踉跄,身子发抖,不等他迈出第二步,就已倒在地上。
那紫衣夫人坐在椅上,与这木盒只有一掌之距,眼见一丛碧绿细针,向自己射来,看这细针上的颜色,显然针上喂的是厉害无比的剧毒,她和老赵相距较远,想要救下老赵,已是绝无可能,只好设法自救。当下衣袖轻拂,这一丛细针便纷纷被她卷入袖中,然后收回衣袖,这一丛细针便纷纷插入地板。
紫衣夫人见这一丛碧针被自己挡住,连忙去看老赵,岂知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脚腕上微微一痛,似被细针刺了一下。
紫衣夫人心知不妙,正想起身,哪想双腿却犹如石桩一般,稳稳地坐在椅上,任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挪动一丝一毫。
原来这年轻公子的靴子上另有机关。适才她坐在椅上,揭开盒盖的同时,左脚尖一踢右脚跟,右靴的靴尖上登时现出一道细缝,几根银针自细缝中激射出来。
那紫衣夫人只看见那一丛碧绿细针,却没看见这几根银针,因此直到银针插入她的脚腕,她才察觉到这几根银针的存在。
那三名大汉这时也反应过来,纷纷拔出长刀,向那年轻公子扑来。
刀刃离那年轻公子头顶尚有尺许,忽听得嗤嗤嗤三道破空之声,在耳边响起,但见那年轻公子带来的数名猎户,拿起弩|箭,向那三名大汉射来。
这三名大汉挥刀想躲,却已经来不及。其中一人被弩|箭射穿左眼眶,一人被弩|箭射中拿刀的手背和心脏,当的一声响,长刀落在地上,还有一人被弩|箭射穿口腔。
三人纷纷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水自这三人的伤口处喷涌而出,与老赵身上流出的漆黑的毒血融为一体。
这一下变故来得实在太快。这年轻公子过来之前,酒店里坐了三名客人,除了王怜花以外,另外两人只是恰巧路过此地的商人,他们进这家小酒店,也只是为了避雨,哪见过这种场面?早在年轻公子动手之前,就已吓得呆住。
那年轻公子笑靥如花,得意之极,站起身来,晶莹透亮的目光自左向右,扫视全场。
虽然她的身形又娇小,又单薄,脸蛋儿又稚嫩,又可爱,但当她锐利的目光落在这两名客人之时,这两名客人登时吓白脸了,一个颤声道:“我……我……什么也没看见!”一个颤声道:“姑娘大王饶命,姑娘大王饶命!”说话时水珠自裤脚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竟已吓得尿湿了裤子。
那年轻公子格的一笑,说道:“两位想要我饶了你们?”
那两名客人连忙点头。
那年轻公子却不急着回答,又去看王怜花。却见王怜花醉醺醺地趴在桌上,双颊晕红,双眼半睁半闭,直愣愣地望着虚空,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没在看什么。他一条胳膊垂了下来,一条胳膊横在桌上,酒碗也被他压在胳膊下面,碗中的酒水洒出了大半,顺着他的手指,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那年轻公子叹了口气,说道:“我看他要了这么多酒,还当他酒量很好呢,原来他其实是个绣花枕头!可惜,可惜!”也不知是在可惜王怜花自己要了十斤酒,还没喝完,便醉倒在桌,真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还是在可惜这么一出精彩的戏,王怜花却没有看见。
那红鼻子老头笑道:“他要上十斤竹叶青,也许只是为了装相。就像一个酒鬼,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已经喝醉了一般,一个不能喝酒的人,当然也不愿承认自己不能喝酒。何况小公子你又给他送了十斤竹叶青,他便是打肿了脸,也要装出一副很能喝酒的模样,一碗接一碗的喝酒,否则岂不要在公子面前丢了面子?”
原来这年轻公子的名字,竟然叫作小公子。
小公子笑道:“你这话说得倒很有道理,看来往后我要请人喝酒,再不能一下就请这么多酒了。”
那两名客人见他二人谈笑风生,方知道他二人原来是同伙,想到自己肚子的酒水和卤蛋,正是出自红鼻子老头之手,两人皆是面如土色,悔断肝肠,恨不得将肚中的东西,通通吐出来。
只是碍于小公子的那些随从,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这二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以防这些人射出弩|箭,将他二人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