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难的反而是我,因为我见过好多种后悔,有些图案信誓旦旦地被纹下去,又哭哭啼啼地被改掉,我受不了那种情绪。而蓝山在我眼里无疑是非常珍视肉体的一个女人,她过分强大,所以要记忆什么东西完全可以靠她的心而不是身体,但蓝山温柔得很坚决,说她已经想好了。
图是蓝山自己找的,不难画,但得上色,步骤就繁琐一些。纹身针下去的时候蓝山颤了颤,我停一停,说不然算了吧,你好像很怕疼。
是啊。
但蓝山又用小腿去就我戴着手套的手,无声地按下开始键。
我在机器嗡嗡声中平静和她说上色可以下一次再来做,蓝山拒绝,说一次完成。然后我们就又不再说话了,我工作从来认真,但余光可以瞥见蓝山没玩手机也没做别的事,她直勾勾地看天或者我,更多时候是在看我。
我不接受模特姐姐和未亡人的设定,所以我给她上色时第一针下去,同时开口:
“你看我做什么?”
“不能现在说。”蓝山被疼痛激出一声叹息,“我现在说,你就做不下去了。”
“不会。”我说,“我从来把工作放第一位。”
蓝山静一静,然后问:
“被留下的人是什么感觉。”
蓝山赢了。
我停掉机器,起身出去抽烟。
我回来的时候靠着门眯着眼睛看她,我说你说话这么毒怎么会有人受得了你,蓝山躺着附议:所以她走了。
我坐下来,重新拿起机器:“她不是故意的,我会原谅。”
我说的不是她的阿肖,而是我的阿乔。
我从小和阿乔一起长大,我们一起吃小熊软糖一起同院子里的娃娃们玩游戏,交换初恋初吻和初夜。阿乔命很苦,她从小爹妈离婚,然后谁都不要她,她又有病,在院子里玩一会就气喘吁吁差点要晕过去,所以后来大家也都不喜欢带她玩,我去打架也没办法改变这个结果。阿乔晚上就摸着我的脸说没关系啊宝贝,你不要因为输了就哭了。
她根本都不懂我为什么哭,我怕疼吗,我怕个屁。
阿乔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叫我宝贝,我甚至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词,可能是很烂俗的台湾电视剧。她爷爷奶奶照顾着她,但某一年两个老人前后离世,阿乔从此又是一个人了。她命运这么坎坷,连我爸妈也心疼怜惜,接她到我家认她做干女儿。
阿乔哭过很长一段时间后小声问我们这算不算骨科啊,我气笑了。为了不要做这种所谓背德之事我很早就不念书出去工作。阿乔说我好厉害,其实我私心很重,阿乔不情愿拿爹妈的钱,在我家无论怎么生活都觉得有一层隔阂,我想让她用我的钱用得心安理得一些,伏在我身上抱我的时候,我能光明正大说“我养你”。
但真正把她接来我身边的第一个夜晚和后来的无数个夜晚,我只是同她小声说我爱你。
我重复了千万次,还是没能留住她。
蓝山问我的时候我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了,只是职业素养我必须先停下工作,为了这一点我决定要求蓝山加钱。我缓了很久才能坐下来重新上色,过程进行了一半我说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蓝山说没什么,单纯问问。
“有些酒后劲大,过很久才会起效,然后折磨你很久,一个道理。”我叫蓝山看一眼落灰的家具,尤其是我们从前坐着一起烤火的沙发和桌上的茶杯,“……还是得生活。”
“灾后重建。”
“是这个意思。”
“有人侥幸逃脱,房子完好无损。”
“那她很幸运,可以继续过自己的生活。”我低头上色,没注意蓝山的脸色,“生灵涂炭与她无关了,她可以适当悲悯,但痛不及根本,能活。”
我忽然警觉:“蓝山。”
蓝山语气温柔地应:“你放心。”
成品完成得很漂亮,我给她拍了照发给她,忽然就不想收她的钱。但蓝山执意要给,多给了一倍,我看转账信息时说你送钱也不必这么送。蓝山就站在阿乔那一小块黑白照片前看了很久,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阿乔在,她会怂恿我收下,然后不要脸地把蓝山赶走,再之后会找很多借口给蓝山送她喜欢的礼物,因为蓝山根本是个懒得挑东西的女人。
我做了阿乔在时会让我做的事,所以我说谢谢,顺便送她出去。我们穿过楼下那一条长长的路,天色昏暗没有光,只有道路尽头有一线生机,我给了她一把伞,目送她撑伞远去,背影在潇潇春雨中逐渐模糊隐去不见踪影,忽然惆怅阿乔不在,我连送蓝山什么礼物也想不到。
蓝山真的很体贴,她知道我忙着思念阿乔,没时间给她挑,索性慷慨以自己的死讯,从我这里换来一簇盛大灿烂的白玫瑰。
我又喝下了一杯烈酒,尚未晕眩和被后劲折磨之前,去参加了她的葬礼。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肖舟,辗转听过好多次名字的天才灵感摄影师就站在眼前,比我想象中的瘦一些,理所应当。
蓝山的烈酒不止分给我一人。
我看着她,她只看着蓝山。在场所有人走完流程,我是倒数第二个离开。肖舟下山去送她朋友,我有五分钟的空闲在墓前一直凝望蓝山的照片。
整整五分钟我脑子里其实就一句话。
你怎么舍得。
肖舟后来再上来时只有她一个人,我想她还要待好久,所以知趣离开。和她碰面时肖舟显然不认识我,有些迷茫但很礼貌地点头致意,低头时视线在我的花臂上停顿了片刻,或许是在想我是不是那一个纹身印刻在蓝山身上的同犯。我走下楼梯时离开得不算太远,听到她小声同蓝山说。
“最近天冷,你不要感冒了。”
我下到山脚朝上望去,蓝山的墓前放了一顶黑伞,肖舟只是站着淋雨。
我像看到了从前的我自己。
蓝山赢了我,但她赌输了。
死亡是件非常聪明的一件事,它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你身边的人分为三六九等,你死去就死去,不算什么地震海啸或者火山爆发,对于居住在地球另一端而言的人当然是这个角落已经发生的某个坍塌,废墟无须收拾就自然风化。
但有人住在飓风核心里,灾难来临就是世界末日。
你没给过她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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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来纹身那天我给蓝山拍完照片,她凝视镜中人脚踝的一侧灿烂正红,伸手怜惜地碰一碰那只飞鸟,似乎是还不习惯自己身上有这样的烙印。我坐下来将镜头压低给蓝山拍照,快门声响起,蓝山轻声喃喃:
“你别再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