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瞪着他,道:“但他是不是也一定信任你呢?”
陆小凤懒洋洋地叹了口气,道:“这句话你为什么不去问他?”
他又吸了口气,将胸口的一杯酒喝下去,喃喃道:“青衣楼的人若是也不太笨,现在想必已经快到了,你还是快去吧!”
老板娘眼睛里又露出关切之色,道:“他们真的要找你,找你干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这也正是我想问他们的,否则我也不会让他们找来了!”
朱停坐在那张太师椅里,痴痴地发呆,心里又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就是这么样想出来的。
老板娘施施然走了进来,用两根手指头拈着块小手帕,扭动着腰肢,在他面前走了两遍,朱停好像没看见。
老板娘忍不住道:“我回来了!”
朱停道:“我也看见了!”
老板娘脸上故意作出很神秘的样子,道:“我刚刚跟小凤在他房里喝了许多酒,现在头还是有点晕晕的!”
朱停道:“我知道!”
老板娘眼珠子转动着,道:“但我们除了喝酒之外,并没有做别的事!”
朱停道:“我知道!”
老板娘忽然叫了起来,道:“你知道个屁!”
朱停淡淡道:“屁我倒不知道!”
老板娘的火气又大了起来,大声道:“我跟别的男人在他房里喝酒喝了半天,你非但一点也不吃醋,还在这里想什么糊涂心思?”
朱停道:“就因为我没有糊涂心思,所以我才不吃醋!”
老板娘的手又叉起了腰,道:“一个像他那样的男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关在一间小屋子里面,难道真的会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喝酒?”她冷笑着,又道,“你以为他是什么人?是个圣人?是柳下惠?”
朱停笑了,道:“我知道他是个大混蛋,可是我信任他!”
老板娘的火气更大,道:“你不吃醋,只因为你信任他,并不是因为信任我?”
朱停道:“我当然也信任你!”
老板娘道:“可是你更信任他!”
朱停道:“莫忘记我们是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已认得了!”
老板娘冷笑道:“你们既然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为什么忽然就变得像仇人一样,连话都不说一句?”
朱停淡淡道:“因为他是个大混蛋,我也是个大混蛋!”
老板娘看着他,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摇着头道:“你们这两个大混蛋做的事,我非但连一点都不懂,而且简直愈来愈糊涂。”
朱停道:“大混蛋做的事,你当然不懂,你又不是混蛋!”
老板娘嫣然道:“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朱停笑了笑,悠然道:“你最多也只不过是个小混蛋,很小很小的一个小混蛋!”
05
陆小凤还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胸膛上还是摆着满满的一杯酒。
这杯酒是老板娘临走时替他加满的。他自己当然不会为了要倒一杯酒就站起来。
这张床又软又舒服,现在能要他从床上下来的人,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个。
他的红披风就挂在床头的衣架上,也不知为了什么,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什么地方,他总是要带着这么样一件红披风。
只要看见这件红披风,就可以知道他的人必定也在附近。
铁面判官和勾魂手现在已看到了这件红披风,从窗口看见的。
然后他们的人就从窗口直蹿到床头,瞪着床上的陆小凤。
陆小凤还是像个死人般躺在那里,连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好像连呼吸都没有呼吸。
铁面判官厉声道:“你就是陆小凤?”
还是没有反应。
勾魂手皱了皱眉,冷冷道:“这人莫非已死了?”
铁面判官冷笑道:“很可能,这种人本来就活不长的!”
陆小凤忽然张开了眼,看了他们一眼,却又立刻闭上,喃喃道:“奇怪,我刚才好像看见屋子里有两个人似的!”
铁面判官大声道:“这里本来就有两个人!”
陆小凤道:“屋子里如真的有人进来,我刚才为什么没有听见敲门的声音?”
勾魂手道:“因为我们没有敲门。”
陆小凤又张开眼看了看他们,只看了一眼,忽然问道:“你们真的是人?”
铁面判官道:“不是人难道是活鬼?”
陆小凤道:“我不信。”
勾魂手道:“什么事你不信?”
陆小凤淡淡道:“只要是个人,到我房里来的时候都会先敲门的,只有野狗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从窗口跳进来!”
勾魂手的脸色变了,突然一鞭子向他抽了下去!他不但是关内擅使双钩的四大高手之一,在这条用蛇皮绞成的鞭子上,也有很深的功夫。
据说他可以一鞭子打碎摆在三块豆腐上的核桃。
陆小凤的人比核桃大得多,而且就像死人般躺在他面前,他这一鞭子抽下去,当然是十拿九稳。
谁知陆小凤突然伸出了手,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捏,就好像老叫花子捏臭虫一样,一下子就把他灵蛇般的鞭梢捏住。
这一手不是花满楼教他的,是他教花满楼的。
勾魂手现在的表情,也就像崔一洞的刀锋被捏住时一样,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
他用尽全身力气,还是没法子把这条鞭子从陆小凤两根手指里抽出来。
陆小凤却还是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胸膛上满满的一杯酒,连半滴都没有溅出来。
铁面判官在旁边看着,眼睛里也露出了很吃惊的表情,忽然大笑,道:“好,好功夫!陆小凤果然是名不虚传。”
勾魂手也忽然大笑,放下手里的鞭子,笑道:“我这下子总算试出这个陆小凤是不是真的陆小凤了!”
铁面判官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江湖上的冒牌货也一天比一天多了,陆朋友想必不会怪我们失礼的。”
两个人一搭一档,替自己找台阶下,陆小凤却好像又已睡着。
勾魂手渐渐有点不笑了,轻咳了两声,道:“陆朋友当然也早已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他好像在提醒陆小凤,莫忘记了“青衣楼”是任何人都惹不起的。
铁面判官道:“我们这次只不过是奉命而来,请陆朋友劳驾跟我们回去一趟,我们非但管接管送,而且保证绝不动陆朋友一根毫发。”
陆小凤终于懒洋洋地叹了口气,道:“我跟你们回去干什么?你们的老板娘又不肯陪我睡觉!”
铁面判官的脸沉了下来,冷冷道:“我们那里没有老板,这里有!”
陆小凤也沉下了脸,道:“你们既然已知道这件事,就该赶快回去告诉你们楼上那姓卫的,叫他最好不要来动朱停,否则我就一把火烧光你们一百零八座青衣楼!”
铁面判官冷笑道:“我们若杀了朱停,岂非对你也有好处?”
陆小凤淡淡道:“你们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一向不喜欢寡妇?”
铁面判官道:“只要你答应跟我们去走一趟,我就保证绝不让老板娘做寡妇。”
他这句话刚说完,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不是外面有人在敲门,敲门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进了屋子。
他也并不是用手敲门的,因为他没有手。
又是黄昏。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恰巧照在敲门的这个人脸上,那根本已不能算是一张脸。
这张脸左面已被人削去了一半,伤口现在已干瘪收缩,把他的鼻子和眼睛都歪歪斜斜地扯了过来——不是一个鼻子,是半个,也不是一双眼睛,是一只。
他的右眼已只剩下了一个又黑又深的洞,额角上被人用刀锋划了个大“十”字,一双手也被齐腕砍断了,现在右腕上装着个寒光闪闪的铁钩,左腕上装着的却是个比人头还大的铁球。
铁面判官和这个人一比,简直就变成了个英俊潇洒的小白脸。
现在他就站在门里面,用右腕上的铁钩轻轻敲门,冷冷道:“我是人,不是野狗,我到别人房里来的时候,总是要敲门的!”
他一说话,被人削掉了的那半边脸,就不停地抽动,又好像是在哭,又好像是在笑。
看到了这个人,连铁面判官都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他居然没有发觉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勾魂手已后退了两步,失声道:“柳余恨?”
这人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刀刻铁锈般轻涩的笑声,道:“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认得我,难得,难得!”
铁面判官也已悚然动容,道:“你就是那个‘玉面郎君’柳余恨?”
这么样的一个人居然叫“玉面郎君”?
这人却点点头,黯然神伤,道:“多情自古空余恨,往事如烟不堪提,现在‘玉面郎君’早已死了,只可恨柳余恨还活着。”
铁面判官变色道:“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似乎对这人有种说不出的畏惧,竟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柳余恨冷冷说道:“十年前柳余恨也就已想死了,无奈偏偏直到现在还活着,我此来但求一死而已。”
铁面判官道:“我为什么要你死?”
柳余恨道:“因为你若不要我死,我就要你死……”
铁面判官怔住。勾魂手的脸色也已发青。
就在这时候,他们又听见一阵敲门声。
这次敲门的人是在外面,但忽然间就已走了进来,没有开门就走了进来。
这扇用厚木板做成的门,在他面前,竟像是变成了张薄纸!
他既没有用东西撞,也没有用脚踢。
随随便便地往前面走过来,前面的门就突然粉碎。
可是看起来他却连一点强横的样子也没有,竟像是个很斯文、很秀气的文弱书生,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现在他正微笑着道:“我也是人,我也敲门。”
铁面判官忽然发现他就算在笑的时候,眼睛里也带着种刀锋般的杀气。
勾魂手已又后退了两步,失声道:“萧秋雨!”
这人微笑道:“好,阁下果然有见识,有眼力。”
铁面判官又不禁悚然动容,道:“莫非是‘断肠剑客’萧秋雨?”
这人点点头,长叹道:“秋风秋雨愁煞人,所以每到杀人时,我总是难免要发愁的!”
铁面判官忍不住问道:“发什么愁?”
萧秋雨淡淡道:“现在我正在发愁的是,不知道是我来杀你,还是让柳兄来杀你?”
铁面判官突又大笑,但笑声却似已被哽在喉咙里,连他自己听来都有点像是在哭。
勾魂手更已手足无措,不停地东张西望,好像想找一条出路。
突听一人笑道:“你在找什么?是不是在找你的那对银钩?”
这人就站在窗口,黑黑瘦瘦的脸,长得又矮又小,却留着满脸火焰般的大胡子,手里拿着一对银钩,正是勾魂手的。
他微笑着,又道:“银钩我已经替你带来了,拿去!”
“去”字出口,他的手轻轻一挥,这双银钩就慢慢地向勾魂手飞了过去,慢得出奇,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下托着似的。
这人连铁面判官都认得,他已失声道:“‘千里独行’独孤方?”
独孤方也点点头,道:“我一向很少进别人的屋子,但这次却例外!”话刚说完,他的人已不见了。
他的人忽然已到了门口,在破门上敲了敲,敲门声刚响起,他的人忽然又出现在窗口,忽然已从窗外跳了进来,微笑道:“我也是人,我也敲门。”
门明明已四分五裂,他偏偏还是去敲,敲过了之后,偏偏还是要从窗口跳进来。
勾魂手已接住了他的钩,突然厉声道:“你也是来找我们麻烦的?”
独孤方淡淡道:“我不杀野狗,我只看别人杀。”
他索性搬了张椅子坐下来,就坐在窗口。窗外暮色更浓。
陆小凤却还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好像跟他完全没有关系。
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这三个人他也知道。
江湖中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只怕还很少,可是现在能让陆小凤从床上下来的人更少,他好像已经准备在这张床上赖定了。
独孤方、萧秋雨、柳余恨,这三个人就算不是江湖上最孤僻的、最古怪的人,也已差不了许多。但现在他们却居然凑到了一起,而且忽然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勾魂手的脸虽已发青,却还是冷笑道:“青衣楼跟三位素无过节,三位今天为什么找到我们兄弟头上来?”
萧秋雨道:“因为我高兴!”
他微笑着,又道:“我一向高兴杀谁就杀谁,今天我高兴杀你们,所以就来杀你们!”
勾魂手看了铁面判官一眼,缓缓道:“你若不高兴呢?”
萧秋雨道:“我不高兴的时候,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杀你,我也懒得动手的!”
勾魂手叹了口气,就在他叹气的时候,铁面判官已凌空翻身,手里已拿出了他那双黑铁判官笔,扑过去急点柳余恨的“天突”“迎香”两处大穴。
他用的招式并不花俏,但却非常准确、迅速、有效!
但柳余恨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这双判官笔!
他反而踏上一步,只听“叭”的一声,一双判官笔已同时刺入了他的肩头和胸膛。
可是他左腕的铁球也已重重地打在铁面判官的脸上。铁面判官的脸突然就开了花。
他连呼声都没有发出来,就仰面倒了下去,但柳余恨右腕的铁钩却已将他的身子钩住。
一双判官笔还留在柳余恨的血肉里,虽没有点到他的大穴,但刺得很深。
柳余恨却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冷冷地看着铁面判官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忽然冷冷道:“这张脸原来并不是铁的!”
铁钩一扬,铁面判官已从窗口飞了出去,去见真的判官了。
就在这时,勾魂手的那对银钩也飞了起来,飞出了窗外。
他的人却还留在屋子里,面如死灰,双手下垂,两条手臂上的关节处都在流着血。
萧秋雨手里的一柄短剑也在滴着血。
他微笑着,看看勾魂手,道:“看来你这双手以后再也勾不走任何人的魂了!”
勾魂手咬着牙,牙齿还是在不停地咯咯作响,忽然大吼道:“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萧秋雨淡淡道:“因为现在我又不高兴杀你了,现在我要你回去告诉你们楼上的人,这两个月最好乖乖地待在楼上不要下来,否则他恐怕就很难再活着上楼去。”
勾魂手脸色又变了变,一句话都不再说,扭头就往门外去。
谁知独孤方忽然又出现在他面前,冷冷道:“你从窗口进来的,最好还是从窗口出去!”
勾魂手狠狠地看着他,终于跺了跺脚——从窗口进来的两个人,果然又全都从窗口出去了。
柳余恨正痴痴地注视着窗外已渐渐深沉的夜色,那双判官笔还留在他身上。
萧秋雨走过去,轻轻地为他拔了下来,看着他胸膛里流出来的血,冷酷的眼睛里竟似露出了一种惋惜之色!
柳余恨突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可惜……”
萧秋雨道:“可惜这次你又没有死?”
柳余恨不再开口!
萧秋雨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这又是何苦?……”
独孤方也叹息着道:“你断的是别人的肠,他断的却是自己的!”
屋子里死了一个人,打得一塌糊涂,陆小凤还是死人不管,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更奇怪的是,这三个人居然也好像根本不知道床上还躺着个人。
屋子里也暗了下来,他们静静地站在黑暗里,谁也不再开口,可是谁也不走。
就在这时,晚风中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美妙如仙乐。
独孤方精神仿佛一振,沉声道:“来了!”
06
是什么人奏出的乐声如此美妙?
陆小凤也在听,这种乐声无论谁都忍不住要听的。
他忽然发现这本来充满血腥气的屋子,竟然变得充满了香气。比花香更香的香气,从风中吹来,随着乐声传来,一转眼天地间仿佛都已充满着这种奇妙的香气。
然后这间黑暗的屋子也突然亮了起来。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张开了眼,忽然发觉满屋子鲜花飞舞。
各式各样的鲜花从窗外飘进来,然后再轻轻地飘落在地上。
地上仿佛忽然铺起了一张用鲜花织成的毯子,直铺到门外。
一个人正慢慢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陆小凤看见过很多女人,有的很丑,也有的很美。但他却从未看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她身上穿着件纯黑的柔软丝袍,长长地拖在地上,拖在鲜花上。
她漆黑的头发披散在双肩,脸色却是苍白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也黑得发亮。
没有别的装饰,也没有别的颜色。
她就这样静静站在鲜花上,地上五彩缤纷的花朵,竟似已忽然失去了颜色。
这种美已不是人世间的美,已显得超凡脱俗,显得不可思议。
柳余恨、萧秋雨、独孤方都已悄悄走到墙角,神情都仿佛显得很恭敬。
陆小凤的呼吸好像已经快停止了,但他还是没有站起来。
黑衣少女静静地凝视着他,一双眸子清澈得就像春日清晨玫瑰上的露水,她的声音也轻柔得像是风,黄昏时吹动远山上池水的春风。
但她的微笑却是神秘的,又神秘得仿佛静夜里从远方传来的笛声,缥缥缈缈,令人永远也无法捉摸。
她凝视着陆小凤,微笑着,忽然向陆小凤跪了下去,就像是青天上的一朵白云,忽然飘落在人间。
陆小凤再也没法子躺在床上了,他突然跳起来。
他的人像是忽然变成了一粒被强弓射出的弹子,忽然突破了帐顶,接着又“砰”的一声,撞破了屋顶。
月光从他撞开的洞里照下来,他的人却已不见了。
一个眼睛很大,而样子很乖的小姑娘,就站在黑衣少女的身后,站在鲜花上。
陆小凤突然好像见了鬼似的落荒而逃,这小姑娘也吓了一跳,忍不住悄悄地问:“公主对他如此多礼,他为什么反而逃走了呢?他怕什么?”
黑衣少女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轻抚着自己流云般的柔发,明亮的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轻轻地说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绝顶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