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才过,皇太极早上请缨后,下午干脆住进镶白旗的军营。[爱^书^者^首^发]隔天早上出征,一语不发随军前行,枯草雪埋,只有战火漫天的硝烟味。
褚英自领正白旗,一路先行,留皇太极跟代善在后。一连几日,悄无声息的一路走来,皇太极心里一遍又一遍浮现着那汪翠绿的扳指,合上眼,只是碧玺珠子落地的劈啪声。代善全然瞧在眼里,直装不知。
实因愈行愈北,故尔虽才开春,这草原上的雪倒也没断过,又将天幕。扎了营,立在白旗行营尽头,眯着眸子,瞧远处行军印迹又被新雪覆盖,风声呼啸,天地肃杀。微微怔神。恍惚间,回了自个儿营帐,帐内炭火极旺,很暖。挑帐子帘进来,德柱见状忙接了换下的衣物。碧云在一旁给雪溶递了眼色,意思她让递茶。
皇太极接过茶,不经意抬头对上雪溶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只觉眉眼间与名兰几分相像,心里不由莫名一阵郁郁闷火。别过眼,直不去瞧她,随手将茶钟撂到几子上,喝也不喝,抬头叫了声“德柱”,并不曾搭理一旁雪溶,既没说是退下,雪溶也只得手持托碟僵立。
德柱本已是退至帐外守候,如今听里头又唤,忙挑开帘子进来。噌噌两声,弹下石青厚呢马蹄袖,跪地道了安,听顶上寻常一声“嗯”,才敢立起来。
皇太极平静望着帐子里的烛灯。虽是行军,许是国力渐强,明朝的奢靡之风,竟也带到军营中来。帐中那顶赤金缠足蛟龙烛柄,幽明点点,不知哪里透来的风,把烛火拂得忽明忽暗,就如自己心里那个结,沉沉浮浮,却永远结不开。
好久,才转眸侧目,冲雪溶挥手,意思叫下去。待帐子中又静下时,才重新抬眼盯望住德柱儿,“你把她叫来做什么?”
德柱陪着笑,“奴才是瞧着这丫头机灵,加之名主子也觉得这丫头最得意,而且您那回……”话未完,就听上头一声,“闭嘴”。
瞬时两边无话,暖炭的劈啪爆裂声,德柱因离那炭盆近,冷不防一个火星飞溅到自个儿棉袍袖子上,烫了簪尖大一个洞,却不敢声张,只是悄悄抹掉,又飞快抬眼瞧着主子。见皇太极目光没望及此,才轻舒口气,重又埋下头去。
好一阵子,才听一声冷笑,笑得德柱微微一个激灵,半晌儿,才听道,“晚上叫她侍寝。”
德柱一时怔愣,竟没回转过来,结巴着,“让,让谁?”,话才出口,就看那犀利目光冷冷望过来,唇上却是琢磨不透一抹笑,“她举荐谁来,自然就是谁。”
说着取过银漆盔帽,捋顺顶上的舞擎,又看一眼德柱,“你如今胆儿是愈发大了。改日你代我掌管府里福晋琐事,如何?”
将盔帽戴好,漫不经心一笑,“走,陪我瞧瞧将士们去。”
出了外帐,雪停风歇,云尽散去,只剩广寒星空清冷得紧。皇太极望了眼天,不觉蹙眉。逐个军营走过去,安澜等随侍都一路跟着,才巡查了不到一半,就见代善部下前来请,知是商量军机要事,就点点头,去了正红旗行帐。
主帐里灯火通明,帐前熊熊燃着篝火,皇太极自忖度明日行军之事,并不曾发现里头还有一银白身影。听帐子外人宣着:“四贝勒到。”
帐门虚悬,躬身迈进去,正对上几子上方那张极威严的虎皮,毛顺油锃,记得那是二哥十六岁时射杀的。左边挂着枚檀木箭壶,上头两束大红绦带寂寂垂着。右边一把强弩,镂明纹两端雕花。这一切,都只是目光一扫,旋即又收了眸色,微笑着,缓视四周,向诸位将领致意。抬头时,却忽而发现那主位上坐着的,不是代善,而是褚英。
微怔片刻,还是行了兄弟之礼,单膝打千,请过大哥安。
为保万无一失,额亦都与安费扬古等勇将这回都随军出行,如今也齐齐聚合在帐里。见人来齐,代善命人放下合帐,离主帐三十步内,不得站人。
一时众将商讨明日行军之计,本是因与叶赫间隙,生擒布占泰也就罢了。如今探子得的消息却是布占泰寻了乌拉做庇护。若以索要布占泰为名,强灭乌拉,倒是绝佳时机,只是兵马显然不够。
代善先言道,“我等兵精英勇,不日便到城下。既然这回只是奉命前来捉拿布占泰,不如先修书于乌拉,着人快马送去。若他们将布占泰交出最好,我等即刻就可回去复命。若不交,到时另做打算。”
安费扬古等俱是赞成,唯独褚英冷凝半晌,一击桌面站起来道,“不可。”
皇太极不动声色看他一眼,略一颔首,“大哥是怕延误时机?”
褚英微一怔,唇边隐着笑意,侧目对望,“八弟说得对,正是此意。”说着展开方才捏攥在手中的那卷素绢手绘地图,摊放在大帐中央的条杌上。随手取了身后悬挂箭壶中的一支羽箭。拿箭尖点指坐下角那标好的一点,“我们在这里。”手腕一转,听着利器轻划帛绢的撕拉声,直指前方那做城样标记,“这是乌拉。”
“我们再花两日,即可到乌拉城下。从这儿给父汗递信,只怕不会如此快,我算过,至少得要三日。雪天攻城,并非易事。故而不如到了城下,再向乌拉要人。他们回复定会花些时日,可做缓兵之计。”话至此,略一顿,目光不由望向众人,停在皇太极身上。
皇太极见此阵势,略清咳嗓子,点头道,“大哥说得没错。兵贵神速。我们若此时给乌拉送信索要布占泰。等于提前走了风声,如何能出其不意?到城下再说,一来我等可休整兵马,雪天长途奔袭,人困马乏。二来到时只怕父汗亲征大队,也离得不远了。前后可有个照应。”
“出其不意。”额亦都半晌都未说话,跟代善对望一眼后,蹙眉道,“莫非你们算准了乌拉不放布占泰?”褚英闻言大笑,“女婿受难,老丈人会坐视不管?”
说着索要纸笔,对皇太极道,“我说你写。”额亦都还欲再拦,“大汗如今身染微恙,故而此次才未亲征,如今事态不明,就着急请大汗率军前来,未免草率。”
话一完,就听褚英厉声道,“难道尔等抗拒帅命?父汗既已授政于我,焉可容你这厮胡说。”说着直直盯望众人,“仍旧是那句话。切莫坐失良机。今日布占泰逃往乌拉,正是灭乌拉的最好时机。”
额亦都等无法,又望着皇太极,期望他能出面说几句话。皇太极因心里赞成褚英,所以只装不知,忖度着提笔斟酌书语,将折子写了出来,又念一遍,甚妥。
一时散了,代善送出帐门,看诸位将领各自归帐。因两白旗军营俱在一处,故而褚英与皇太极相伴同路。两人都还记得前些日子在铁冈山行猎时,唇枪舌剑的那番不痛快。只是一路无话。
风雪停后,云尽散去,遍地骤白,映得月色更亮,月明星稀,看得人只是凛寒彻骨。两人身后俱只寥寥十来骑随从,一路纵马归来,快到营门前分手时,褚英猛得勒马,皇太极听身后马嘶,也拽紧缰绳,回头静望。月色下,褚英那对鹰眸竟比寒月还来得冰凉,微眯眼,缓缓放马走近。
“你是在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