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
贺从泽抵达中心医院的时候,正往楼上走着,却刚好撞见了先前负责江母手术的医生,便伸手拦下。
医生似乎是准备下班回家,看到贺从泽后,忙不迭问声好:“贺公子。”
“江女士现在的情况如何?”
医生愣了愣,闻言似乎有些踌躇,他支吾着,好像是在犹豫该不该说。
贺从泽蹙眉,嗓音冷了下来:“你实话实说。”
“其实江女士身外伤并不严重,但是车祸中被冲击到了头部,所以……”医生稍作停顿,沉声道:“不排除病人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
话音刚落,贺从泽倒抽一口冷气,他阖眼扶住额头,心跳声沉重地打击着耳膜,刺得发痛。
拧紧的长眉好容易才舒展开,他叹了口气,问:“你把真实情况跟江小姐说了吗?”
“没有。”医生当即摇摇头,否定道:“不过江小姐也是医生,所以她心里应该多少清楚点情况,总之贺公子,最好还是照顾一下病人家属的心情。”
病人家属的心情?
“妈的……”贺从泽骂了声,低声喃喃:“她还是我未来岳母。”
医生没听清楚,便也没多问,只摇首叹息道:“江小姐一直守在icu门口,但我估计人今晚肯定是不会醒了。现在天冷,医院气温低,麻烦贺公子您劝劝她,早点回家别着凉。”
“谢谢。”贺从泽颔首应下,便径直抬脚,朝着icu的方向走去。
苍白空旷的长廊,就连灯光都是冷的。
江凛靠着墙,伫在icu病房门口,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身形单薄,像是轻风都能将之崔折的枯树,生命垂危,恍惚沧桑。
——生息全无。
贺从泽的脚迈上楼梯尽处后,看到的便是这一幕,江凛站在距离他数十步远的距离外,二人之间却如同相隔数万光年。
心口仿佛被钝刀重击,又一点点地向后撤回,瞬时间鲜血淋漓,疼得他近乎窒息。
他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待走到江凛身前,她才动了动肩膀,仿佛刚刚收回神识。
贺从泽垂眸看她,轻声唤:“江凛。”
江凛单手扶着额头,掌心挡住了眼睛,无人能看到她的表情,“嗯。”
贺从泽沉默数秒,道:“我送你回去。”
她揉了揉太阳穴,嗓音沙哑干涩:“回哪去?”
语调慵懒,意味嘲讽。
她唯一的家人现在正躺在icu中,意识不清,昏迷不醒,甚至有成为植物人永远沉睡的可能性。她找不到什么能让自己觉得温暖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还能做什么。
她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如今她无处可去。
“回家。”贺从泽伸手握住她的,神情认真,逐字逐句:“江凛,我带你回家。”
温热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她连掌心都是凉的,此时突然接近热源,竟有一种模糊的炽热感,源源不断涌上心间。
江凛愣了愣,察觉到自己的负面情绪袒露过多,便垂下眼帘,有意收敛了些。
她想要将手抽回,淡声道:“我没事。”
“你有事。”贺从泽的语气不容置疑,握着她的手不见松懈,他定定望着她,认真道——
“江凛,你不是无坚不摧,你根本不堪一击。”
这话落在耳畔,砸在心头,碾磨出血痕。
江凛蹙眉,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闭口未言。
她选择顺从妥协,知道再继续干等下去也是于事无补,反而容易受凉伤身,于是便跟着贺从泽离开了中心医院。
...开车的途中,江凛坐在副驾,看着窗外经过的建筑物,道:“去哪?”
贺从泽言简意赅,只一个字丢给她:“家。”
“这是去你家的路。”
他不置可否,耸肩回应:“你住的房子也是我家,还不如选择有我的地方。”
其实这不过是借口,贺从泽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她今晚一个人待着。
他是真的怕,怕她人生绷紧的最后一根弦就此断开,怕她冲动之下伤害自己,独自难过。
江凛自然是清楚这其中的真正原因,她闻言未答,姑且算是同意。
贺从泽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他提着心等了会儿她,发现她默认后,不禁松了口气。
这时,江凛却低声:“谢谢。”
贺从泽挑眉,佯装无谓道:“四舍五入都是一家人了,谢什么谢。”
江凛懒得反驳,只不过同贺从泽来往这几句对话以后,心下那些趋于复杂的阴暗情绪似乎有所平缓,脑中也逐渐沉静下来。
江凛用十几分钟的车程去调整状态,待彻底冷静下来的时候,已经坐在贺从泽家里的沙发上了。
贺从泽将客厅的灯光调了调,暖色的光线温柔洒下,零星点缀在她衣襟上。
闹总见了江凛后欣喜不已,这会儿黏在她腿边不肯动弹,还时不时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她的手,温柔又软糯。
江凛的心化开一角,她轻揉了揉闹总的脑袋,原本紧绷的身子此时也稍微放松了些。
贺从泽去倒了杯热水,他将水杯放在江凛面前的桌上,尔后坐到她身旁,抬手松了松领带。
江凛侧首,见他眉眼间似有疲惫,“你开完会就过来了?”
贺从泽笑了声,眼神复杂地看向她:“你说你想我的时候,我恨不得下一秒就到你面前。”
那是她最后的示弱,她将自己最柔软的一面展现给他,他如何不欣喜……不怜惜?
他的凛凛是多么骄傲的人啊,何曾有过这样脆弱的时候。
“其实你不用这样。”江凛喝了口热水,想要暖暖身子,她抿唇,道:“不论如何,这也是我的事,你没有必要这么累。”
贺从泽挥挥手,表示不想听她这种话:“我把伯母当岳母,照顾是应该的。”
江凛无奈轻笑,摇首不再多言,只垂下眼帘思忖着什么。
半晌,她眉心微拢,突然出声问他:“贺从泽,车祸真的只是意外么?”
贺从泽并未言语,他对上她视线,望见她眼底破碎的情绪已经收拢整合,坚毅而熠熠生辉。
他愣了愣,随即便有些忍俊不禁。
——果然,江凛还是江凛。
“之前看你状态不好,所以我就没跟你说。”贺从泽说着,慢条斯理地搭上腿,沉声:“肇事司机最初逃逸了,但目前已经被警方控制,人在局子里审问着。”
江凛迅速捕捉到了关键词:“你说审问?审什么?”
“肇事司机是本地人,亲戚家属也都常年在京都生活,但检查他的手机后,我们发现他近期经常和s市的一个人联系。”
按理说,不过是场车祸而已,警方犯不着这么尽心尽力地去追究,竟然还检查了肇事司机的手机。
不过江凛再一想,肯定是贺从泽让人去同警方联系,不然这个案子也不会这么受重视,大概就直接赔钱后草草了事了。
江凛心底滋味有些复杂,具体说不清楚,她不再多想,将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蹙眉问他:“现在查出来是谁了吗?”
“我让人在调查了,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贺从泽安抚她:“你放心,这件事的参与者我都会查清楚,伯母决不能平白受害。”
江...凛无意识绞住了手,想道谢,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谢谢”这两个字太过单薄,而他一直以来帮她太多,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报。
“你如果真想谢我,那以后就别再跟我说‘谢谢’。”贺从泽看穿了江凛的心思,弯唇低笑,对她道:“江凛你记住,我帮你,从来都不是施舍。我说过我惜才,而你对我最大的回报,就是变得更加优秀,让我觉得我对你的所有支持都是值得的。”
江凛心底那点儿感动还没全然酝酿出来,他便不急不慢的补充道:“当然,这是为公。”
“为私,我作为你的追求者,当然要努力在你面前刷好感。”说着,他还特别投入地对她眨了眨眼,似笑非笑道:“如何,我劝你最好早点心动。”
江凛被贺从泽给逗笑,抬首见时间不早了,便起身拍了拍他,“你明天不是还有工作,去休息吧。”
她刚才已经跟同事和院方说明了情况,特批出来一周的假期,让她能安安心心地在中心医院照顾母亲。
“你一个人在医院可以吗?”贺从泽不是很放心,准备进卧室前还不忘回首,“我工作也不算很忙……”
江凛受不了他这么婆妈,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行了,我没那么脆弱,先忙你自己的事吧。”
说完,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只是突然觉得,你之前说的话听在理。”
贺从泽没反应过来,挑眉问她:“我说的什么话?”
江凛没答,抱臂神色浅淡地与他对视着。
贺从泽愣了几秒后,突然会意——
他曾经说过,“跟亲近的人示弱,并不是件丢脸的事”。
贺从泽眼底有光溢起,他不禁弯唇,却未多说什么,只对江凛道:“晚安。”
江凛颔首,“晚安。”
有些话不必多说,将其珍重地放在心里,对方就能听见。
卧室门被关上后,江凛简单活动了几下脖颈,她正打算洗把脸去客房睡下,然而刚抬脚,腿却被什么给扒了一下。
她低头去看,刚好对上了闹总那双水光潋滟自带闪星特效的大眼睛,视线往下移,它粉嫩柔软的小肉垫,正无赖似的搭在她腿上。
形似挽留。
“不行。”江凛不容拒绝,挪开它的爪子,“自己回卧睡。”
闹总眨眨眼,爪子凌空一撇——这回两只都搭她腿上了。
它一抬脑袋,楚楚可怜的模样就这么映入江凛眼底。
江凛:“……”
最终,江凛向布偶猫与生俱来的美颜暴击投降,她双手抱起闹总,走向了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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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中心医院。
江如茜的情况基本稳定了下来,江凛已经可以进icu去探望母亲。
护士刚刚为江如茜换好输液器,见了江凛,她略一颔首,离开了病房。
房门关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凛将视线移至病床上的人,她抿了抿唇,放轻脚步走上前去,像是怕惊扰了母亲。
icu病房里很不舒服,空气中氤氲的消毒水味无比刺鼻,房间干净得一尘不染,入目则是刺目的苍白。
病房里明明开着空调,江凛摸了摸母亲的手,却还是冰凉的。
四下静谧,江凛只听得见氧气罐中气泡沽出的声响,床头仪器嘀嘀作响,声音平缓而冷,听的人发麻。
江如茜早些年因为心病,有过好长时间寝食难安,导致她身子较常人更加孱弱,本就经受不得任何风吹雨打的身子,此时却遭受如此重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