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紫堡云深隐玉郎,失巢憔悴望镜伤。
消息隔断闺有泪,谁知历熬一度霜。
话说宝钗拿了刀伤药从内间出来,却见茜雪身子僵直的,头往枕边一歪,两眼直愣愣的,不言一声,众人围着都拿帕子擦泪,也怔住了,上来拿手试试他的鼻息,那里还有出气的份儿,都已经死了,想起素日情景,颇为伤感,也捂口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宝玉此时恨不得替他死了,只把肠子也悔青了,泣道:“我真是个没见识的戆汉愚夫,这样忠贞的丫头都叫我撵了出去,如今后悔也迟了。”薛蟠、玉菡都问他因何事撵他,宝玉低头半天才道:“不过是当初他打碎了一个茶钟子,我一时恼了,就逐他出去了。我还算是个男人,古人尚知包无鱼,起凶,君子包荒吉,我自觉读了些诗书,竟是无知无识一般。我想这个人生做他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原是有了我这样无知之人,便有了事端;有了事端,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似我这般庸夫之徒,自古屈死多少英雄豪杰,万事皆有诸多因果,无有凭空生事,无有凭空仇怨,那些暧昧不明的君子只看了一点,便要大施刑罚,古来屈子、子胥何其多矣,当年诸葛孔明是刘玄德三顾茅庐请来,忠臣可请不可召,他要为你托付终生,赴汤蹈火,你怎可呼来嗟去,他若对你置之不理,你又能奈其何,那些所谓的明君对臣子稍有不悦,便施以凌迟杀戮,满门抄斩,临到社稷颓亡,还要埋怨别人,我就像这些不明事理的昏君一样,好似读了不少诗书,真真却是个无知无识的蠢夫,孟子曰:民为贵,君为轻,如今倒好了。君王对臣子下人任意杀害,丫鬟妻妾尽行虐打,所谓八股文中庸之道,全是子虚乌有,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那管得女儿也有聪明灵秀、百般苦楚,制定的国律就是饱填男人私欲,他们就是懂得杀戮,何曾知道体恤别人的苦楚?”众人听他说的过了,急忙劝他停口不要说了,宝玉眼中带泪,不禁长叹一声。袭人泣道:“二爷别自怪自怨了,这都是赵姨娘那起小人害的,日后这笔帐定要找他们算清,茜雪也不能白死了。”薛蟠道:“娘的,也不瞧瞧他们那模样,都算计着害人夺位,死了叫阎王老爷把他舌头割了,来世再托生个猪狗,叫万人骑,千人骂的。”湘莲道:“咱们拟妥了三更去嶽神庙救宝兄弟,怎么那府里的芸儿、小红和两个市侩也来了,是倪大哥事先告知了他们不曾?”倪二道:“绝无此事,巧合罢了,咱们走的恁急,也不知他小两口逃走了没有。”宝玉听了忙道:“芸儿不是跟你们一道来的?那可坏了,他再被贼人抓起来,我的罪孽可更深了。”又低头哭了起来。湘莲忙劝他道:“宝兄弟休要烦恼,我亲眼见的,他二人已出了庙宇,躲了起来,这时候也该到了府里了。”宝玉听了才放了心。袭人擦着眼泪道:“这会子也不早了,估计也有四更天了,先把茜雪姑娘抬那里间停着,明儿再好好将他葬了吧。宝二爷也走了这一段子路了,脚上都是些湿泥,快脱了鞋躺炕上去歇着。我到厨房里再做些热饭大家垫垫肚子。”倪二、湘莲都说不饿,只是有些乏了,要到外间睡着,明日再做。宝钗用手阻袭人道:“不必做了,都困的不行,那还有精神吃东西?大家都睡了吧。”于是袭人把宝玉鞋儿褪去,扶他往炕上睡好了,又把床被子盖在他身上。宝玉脚软神倦,只一歪着就呼呼睡着了。倪二背着茜雪搁在隔壁耳房炕上,自己也找屋子睡去了。袭人回到自己屋内,见琪官坐床上脱鞋褪袜,嗔道:“你还好意思回来,这多久家里不留几个钱,想买点桂花油搽头也不够,这些日子你都死那儿去了?”蒋玉菡笑着把他脸儿一捏,道:“好个娇媚的娘子,爱死个人,这些日我不是和薛大哥外出四处打听宝二爷的下落吗,故多留了几日,就几日不归,你就想我了。”袭人呸了一声道:“臭美,谁想你了,你走则走了,怎么只留下些粮食,不留些脂粉钱?”玉菡笑道:“你这样温柔可爱,我怕你打扮的明艳了,勾起那薛大哥的心思来,趁我不注意,偷着跑回来调戏你。他是个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晓。”袭人笑着捶了他两下,玉菡因见他娇媚撩人,道:“你看天河牵牛织女都相逢一遭,咱们也该入帐罗一共春宵了。”回头吹灭银灯,放下帐幔,强推袭人倒入帐中。袭人笑着又捶又打,不免依了他。
且说众人酣甜一觉,直睡到大天亮。袭人揉着困眼起来,起身往宝钗屋里来。宝钗正坐在炕上整理衣物,见他进来了,忙命他好生坐了,问道:“宝兄弟昨儿说茜雪是他撵出府的,不知又是什么缘故,我昨晚见他吞吞吐吐的,象是说不出口来。”袭人低声说:“那都是早几年前的事了,虽说是由李嬷嬷引起的,但我知道绝不是为了这些撵他,还是有别的缘故。”宝钗诧然道:“哦,你不妨说说是个什么缘故。”袭人道:“还不是茜雪成日在宝二爷面前老嘀咕那个姑娘厚道,那个姑娘小性儿讨人嫌。宝二爷一时烦了,嫌他挑唆多嘴,就找个借口把他撵了。”宝钗猛然触动往事,想起当初和茜雪一来一往的情谊来,不觉点头道:“是了,定是为这个了。那府里也不知怎样了,林姑娘还没有和宝兄弟拜过堂,竟被抄家的冲散。听人说赵姨娘带了伙贼寇时时侵犯那园子,府里实在不安宁。若宝兄弟贸然回去,恐再遭劫掠。我昨晚思虑了一整夜,不知怎么安置宝兄弟才好,留他住着又怕他不安心想回府里看看,怕是劝不住。”袭人道:“才离了虎狼窝,又要把头往火坑里探,断断不可再这样傻了。我跟他说去,想我服侍了他一场,没有尽心,今儿有机会能再为主子效力,必得尽着所有酬答他罢了。” 一语未了,只见薛姨妈跟张德辉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年长的庄民。宝钗忙让他们坐了,自己回里间取了些银钱交给那几个山民,要他们赶制出棺木,把茜雪移到山坳里好生葬了。那几个山民应允了一声去了。薛姨妈叫袭人到厨房里和莺儿、麝月去做一桌酒菜出来,他仍和宝钗坐着谈些家事。袭人、莺儿、麝月在厨房里正忙活着,忽见金桂进来忒斜着眼道:“做了什么好吃的先叫我尝一口,你们装腔作势闹了一夜,还让不让人睡了?这会子又是杀鸡,又是戮鹅,定是哄那傻子,叫他知道你们姑娘的好,再把你们姑娘娶了,好接管他那一大家子的房产园子。别叫我替你们恶心了,想房子都想魔怔了。用这样手腕骗人,不过是苦肉计罢了,只哄那些呆子吧,可瞒不过我!”袭人听了这话,把勺子一扔,不觉动了气道:“奶奶这话什么意思,大清早的就吵嚷嚷的,说的都是什么混话?既是做主子的,就拿出些样子叫下人学着,成日家不是挑拨是非就是浑搅厮闹。这里不是你夏家,可以随着性子来,这里是我家,奶奶再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这里那有你说话的份儿?若不想住了,就请搬到别处住去,少在这儿胡说八道的,叫人嫌!”金桂道:“我不知道你们姑娘那里好了,你们只护着他。你们都站在他那一边,必是人情冷暖,你们见我夏家不济了,都冷遇我,我就是待在这里又有什么趣味?”拿帕子捂脸嚎了起来。袭人见他成心滋事,推着要赶他出去,惊动了那边倪二、湘莲、薛姨妈、宝钗、宝蟾都赶了过来。金桂哭道:“我不过进来讨杯茶吃,他们三个就拿话挤兑我,欺负我老实,没有势力。”莺儿、麝月道:“奶奶这是怎么说,又管我们什么事?”忽见薛蟠举着一根木棍来,一径抢步进了房里,口里骂着朝金桂面上就要打来,被倪二、湘莲一把夺去,道:“薛兄休要着恼,好男不和女斗,一家子没有不磕碰的碟儿,咱还到正屋里坐着去。”硬推着薛蟠往那边去了。宝蟾又拽住金桂的头发要骂,被宝钗、薛姨妈急忙拉开了。金桂见他们人多,自己占了下风,只得掉头回自己房里去了。薛蟠、湘莲、倪二赶往正屋来坐着。莺儿在桌上摆好了碗筷,又往茶钟里沏了茶,三个漱了漱口,都问莺儿宝玉醒了没有,唤他过来吃饭。莺儿道:“还在那屋里睡着呢,我这就去看看。”转身走了。湘莲道:“薛兄有个堂弟近年怎么不见,在那里做生意?”薛蟠道:“你是说薛蝌吧!说来话长,上次贾家抄家,把赦老爷抓了,连累了邢大舅一家和他内人岫烟妹子都发配南方蛮夷之地了。幸亏蝌弟提前获悉有官府抓他,他就独个先跑了。现如今连我也不知他跑那里去了,只等着以后有消息再联络吧。”只见袭人、玉菡都掀帘子端盘子进来笑道:“小菜已齐备了,诸位先吃着。”玉菡也往桌边坐了,亲自给三位斟酒。袭人到隔壁房里叫宝玉起来吃饭,却见莺儿躲在夹道里偷啃着鸡腿儿,不屑一笑,也不理他,进屋里来叫宝玉。只见宝玉眼仍闭着,额上全是热汗,转着头道:“救命,求求各位大哥别踢了,头疼的很!只要能和林妹妹在一块儿,这园子地皮全给你们了,我情愿和妹妹住乡下去!哎哟,疼死我了,头都冒血了。饶命啊!”袭人知他在说梦话,忙轻轻将他推醒。宝玉猛然坐起道:“别打,别打,我听话,我听话!”双手抱着头。袭人掉下泪来道:“没人性的畜生,把个好好的哥儿打的都留了心病了。真真勾起我的气来,那赵姨娘是个什么东西,也这样拉帮结派起来,四处造孽,害人性命。神天菩萨打不死他个贼妇!”宝玉见是袭人站着,红着脸道:“又做噩梦了,都习以为常了。”袭人笑道:“二爷快洗漱了到堂屋吃饭去。他们早起来了,菜都摆好了。”宝玉哦了一声道:“怎么我睡的这么死,都大天亮了。”起来到盆边净手洗脸,袭人递过毛巾来。宝玉打量了他半日,流下泪来道:“做梦也料不到我们还能见面,仿佛还是当初在怡红院里一般。往年都是你给我递的毛巾。”袭人再也忍不住,捂着口哭着跑出去了。宝玉也怔怔的流泪不语。【批语:看及此处不觉令人心酸泣泪。可是好景不常,美韶华去之何急?不觉批书人两鬓又成霜矣。】只见麝月进来,见他站着流泪,也心里酸楚,强忍着泪道:“薛大哥叫你去那边吃饭。”宝玉擦擦泪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又擦了把脸,拿铜镜照了,见镜里容颜消瘦,鬓发纷乱,眼中似醋,不见了往日风华公子模样,越发失意神伤。【批语:看至此句,亦有时过物换之嗟。赋诗一首以寄感叹:
王孙断翼一恨别,侥生犹疑照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