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骤起。节后上班第一天,林雪早早就起来了。见芮秋波还在像个喝多了劣质酒的龙虾般沉睡,也不想打扰他,只管自己从对面的水房打来冰冷的自来水,开始洗洗漱漱。
林雪其实没睡好。大概凌晨二三点时,李胖子那傻逼打电话过来说,他车里的方向盘、刹车、油门、离合忽然全被人卸掉了。芮秋波则忽然叫喊着他的赵飞燕,从梦中惊醒,并说他觉着呼吸不畅,X口发闷,甚至想吐……吓得林雪心口嘭嘭嘭直跳着,翻箱倒柜满屋子找药并弄水,生怕芮秋波因为赵飞燕而有个三长两短。
芮秋波这边刚消停,李胖子的电话又鬼魅一般在无边的夜色中响起,林雪接通后,李胖子呵呵笑着说:“妈的,刚才觉得有点冷,下去到车上拿酒后喝多了,现在清醒一点了,才发现自己坐在副驾驶座上,我说怎么他妈的找不到方向盘了,你不用担心了……”让林雪觉得自己好像会担心他似的。
牙刷还在嘴里含着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还是李胖子。勉强接通后,李胖子说:“哎,大雪,刚才醒来,我越想越不对劲,感觉好像咱俩都被秋波给蒙了。我甚至怀疑,昨晚他在车里已经看见那信球孩子了,但就是不告诉我们,怕我们惹额事儿。”
听到李胖子说的很认真,林雪吐掉漱口水说:“昨晚上,我算明白了。什么是忽悠呢?就是有人对你说,兄弟,好好干,干好了给你娶个嫂子!对方说得虽然热闹,但这和你我没一毛钱关系!”
李胖子在被窝里哈哈笑着说:“你直说秋波那信球不跟咱交心不完了,还说那么深奥!球,媳妇跑了是他的事,他不跟咱讲诚信,能怨咱不帮忙吗?!”
林雪看看依旧熟睡或者假装熟睡的芮秋波,说:“我不是埋怨秋波,我的意思是说,爱情有时候就是一种忽悠。我们真的不能太在乎一些人,我们越在乎,就越卑微。我觉得我们应该聪明一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往往在最在乎的事物面前,我们越显得没有价值。”
李胖子听了说:“是啊,毕竟中国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人们在找对象时会非常动物化,而非人性化。你说人家老外择偶,一般讲的是信仰、品行、价值观、爱好等等,咱国家他妈的永远是房子、房子、房子,完全是以生存为考量标准的!”
听到李胖子居然用了“考量”一词,林雪看看依旧酣睡的芮秋波,喃喃地说句“算了,随他去吧”,挂了电话。
把房门钥匙扔到芮秋波枕头边,匆匆下楼之际,林雪听到楼底下有几个住家户或是大学生正在骂人。住二楼的那个霍建彬老师一见林雪从门洞里出来,就迎上来说:“林秘书,咱这3-24的管理也太乱了,一晚上楼下就丢了四五辆自行车。”
没等林雪说话,霍老师又继续说:“你应该跟公司领导反映反映情况,最好在咱公司报纸上给曝光曝光!他爹个驴茄子,昨晚我媳妇那车子也丢了,300多块呢,媳妇今天都没法上班了!”
天空有点要下雨的感觉。林雪抬头看看天,笑着说:“霍老师,你可真是个理想主义者!这年头,谁没丢几辆自行车,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涧西人!你去上海市场唐村那片再花三五十块钱,买个破自行车骑骑算了,跟小偷较劲干嘛!都不容易。”
说话间,林雪也到了车子棚下,但寻来寻去,自己那辆外形气质跟赵本山有点像的破自行车,居然也不见了。
见林雪也寻不见了交通工具,霍老师上前,以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口气说:“唉,看来,林秘书你那车子还是破的不够成色。他奶奶个腿,破车子他们都偷,也太不讲职业道德了,真是疯了!”
车子棚下的小平房里,小电视依旧响着,但住的那老两口却似乎还没起来。林雪本想进去问问,但又觉得不忍心打搅。毕竟,他们没有给大家看车子的任何责任和业务。毕竟,自己对人家还心存偏见乃至轻视。毕竟,我们不能一方面瞧不上底层小人物,一方面又想榨取他们的某种价值吧!人性不能太歪。
可能因为物质贫乏惯了,也穷苦怕了,许多中国人都不由自主地重物轻人。林雪也是这样。虽然丢的那辆破车子,真的就值三十块钱,但蓦然丢失后,此刻的林雪就莫名地感到烦躁、气愤和郁闷,进而对偷车贼恨得咬牙切齿,杀无赦、斩立决的吾皇天威都有了。臆想着自己那破车的座子上要是安着遥控炸弹该多好,自己一拨个电话号码,就能将偷了他车子的那贼炸个粉身碎骨或至少屁股开花。
但臆想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因为实际问题连理想都解决不了。没有了破自行车,人就得步行。而今天这段上班的路,让林雪感到特别的漫长。
3-24单身宿舍与公司办公楼隔着四五个街坊。此刻,每个街坊路口的红绿灯前,都是黑压压一片骑车或开车上班的人。在充满了汽车喇叭的嘈嘈杂杂里,看看上班时间快到了,林雪也顾不了许多,开始一路小跑。
只是,身体素质是锻炼出来的,不是养尊处优出来的。自从离开老城后,这几年,林雪很少跑步,因此,在慢跑了不到300米后,林雪就开始气喘吁吁,有点支持不住了。
正停住脚步想歇一歇之际,有辆自行车几乎擦着林雪的腿停住了,随后传来一个女声:“林秘书,用不用我带你一程?”
林雪转头,见是公司一楼接待室的那个张大姐,就笑着摇头说:“谢谢,不用了。”
那张大姐并没有走,而是开始推着车子和林雪并肩走到了一起,边走边说:“上次俺爸的事,林秘书你可没少操心,也不知道该咋感谢你才对!”
林雪这才想起,是上个月张大姐给她父亲办大病统筹的事,就说:“我们那都是按照国家政策走的,你感谢党和国家吧。哎,你父亲现在咋样了?”
张大姐一听,忽然掉眼泪了,说:“俺爸他,他已经走了,哎,这辈子算是白干了!“
林雪觉得张大姐一家都是不在利益问题上跟单位耍赖、显刁、找茬、钻空子的实在人和好人,就安慰说:“人都有走的一天,银河系在30亿年后都会崩溃。你爸对单位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充分体现了一个党员干部的优秀品质,也可以安息了!”
不料张大姐听了林雪这致悼词一般的评价,却生气了,埋怨说:“林秘书,你们机关的人怎么尽唱高调啊。你不知道咱企业职工的五险一金占到工资30%了吗?就养老金来说,俺爸退休后领足20年,才能勉强领回被扣的数,现在他这一去世,你说亏不亏?!”
林雪想着,这政府就是抢劫一样拿企业职工的五险一金补贴事业单位,就不再吭声了。
就听张大姐继续絮絮叨叨说:“可怜俺那妹子,整天哭哭啼啼的不出门,谁也劝不住,啥时候还需要组织出面关心关心!林秘书你要有时间了,一定要给帮着劝劝啊,闲了,我让我爱人请你坐地摊、喝啤酒。”
林雪对张大姐那妹子印象不深,只记得张大姐的爱人满脸雀斑,让人看一眼,心灵就会受到重创,便赶紧借故说自己还想去喝碗牛肉汤,先落在了张大姐身后。
正看到一家小超市门前有一群老太太大清早地在排长队,好像是有鸡蛋免费派送活动啥的,小灵通响了,是陈主任。陈主任带着埋怨,急切地问:“小林,你没睡过头吧?今天上班啊,赶紧过来吧,有急事需要处理。”
林雪说自己马上就要到厂门口了时,陈主任说:“你先不用到办公室了,马上先去医院看看吧,公司电视台的老台长罗江出情况了。”
林雪心里一惊,蓦然觉得人生无常,人生更充满了不公和不平。用难听话说,所谓是该出事的不出事,不该出事的却一不小心就出事。
罗江就是因为高助理的儿子高兴那次看了公司电视台播出的所谓“肮脏镜头”而受到牵连,被免去电视台台长的。
中国官场的事情可大可小。按照常理,在企业这种地方,一个人因某事牵连而被处理的轻重程度,几乎完全取决于上级领导的意图和意志。领导想继续保你、用你了,有责任的出了人命都能撇清责任,不想用你了,你的错就是人家整你和拉你下马的辙。因为也许人家正处心积虑地等着你犯错呢。按照大老刘的分析,罗江因为发生“播出事故”被免职,就属于后者。
老罗不拘小节,更像个诗人和艺术家,而没有腆着肚子装逼的领导范。除了喝酒、抽烟、打牌在电视台是常态,据说老罗参加公司的宣传工作会,有时候脸都顾不上洗,头发也乱蓬蓬的,一副匆匆忙忙刚从麻将桌边站起来的感觉。
只是碍于老罗父亲是公司老干部,据说公司领导班子觉得过意不去,专门让瞿书记去做罗江的思想工作。有人还见瞿书记到电视台的时候,专门捎来了一条精装一支笔香烟,简直就是来找老罗办事,而不是宣布组织决定。
因为跟陈主任关系不错,罗江下野后闲球没事,也经常腆着个大肚子,像个北极熊一样晃晃悠悠来公司办公室转悠,也算和林雪等人比较熟悉。
罗江平时喜欢喝几盅白酒,老婆又是开饭店的,恐怕不缺酒,给林雪的印象是整天满嘴洋溢着浓浓的酒肉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免去了台长而一直耿耿于怀、借酒消愁。
虽然大老刘每次见了他都免不了要冲他说几句风凉话,比如“老罗你时运不济啊,否则混个团副或参谋总长之类干干也是没问题的”之类,但罗江却是个大度人、大方人,看上去根本就不在乎。
前段时间,老罗还专门做东,请过公司办全体成员。那天晚上雪下的很厚,一桌十几道菜也很丰盛,有卤牛肉、酸汤肥牛、鳝鱼粉丝、炸大虾等等。不像有些同志请客,尽点豆芽、豆腐、鱼香肉丝之类,还捎带着说,知道大家大鱼大肉腻了,今天咱们清淡点、清淡点。请客吃饭就是吃个面子、吃个尊重。林雪等人在酒足饭饱之际,深谙此道的罗江还给每个人提供了一件特别的礼物——一个精致的小暖手炉。可惜,大老刘贪心,非要说自己儿子手上有冻疮。林雪抹不过,把自己那个小手炉也给了大老刘,否则,否则那小手炉应该给丛嫣然或者杨翠烟吧……
林雪一路小跑,快到公司医院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居然是大老刘。他在电话那头问,小林,刚才我听说老罗去球了,是真的吗?哎呀,我说这段时间我总是心慌眼跳的,哎,早死早托生啊!
林雪觉得大老刘属于挨顿打也不长记性的那类人,更别说拿了两个暖手炉,也不想多说,挂了电话先急急跑上三楼,冲进了公司医院那个永远人满为患的急诊室。
挤在人群里,隔着玻璃看到老罗鼻子上插的管子正呼噜噜地冒着泡泡的时候,林雪总算松了口气。此时才发现,楼道里站了不少人,许多还眼熟,几乎都是来看老罗的。
一个头发乌亮,着风衣、穿高筒皮靴的三十多岁的男子,大略跟老罗很熟,此时正在楼道里跟身边的几个人大大咧咧地喷(闲扯)着。他说:“我这师傅,那是命大福大造化大,一时半会死不了的。那次高速路上客车追尾,别人非死即伤,就他甩出去后掉庄稼地里的一堆秸秆上没事!再说,他凭啥要死啊?我还有好几瓶酒给他留着哩。”
他边上一个岁数大点的、穿工装的师傅就笑着说:“润子,你个二B,咋这么说你师傅哩?以后你们喝酒可得注意了,你不知道今天早上听到消息,把老哥我吓得屎都差点拉裤裆里!”
那个叫润子的就扮个鬼脸说:“健哥你那胆子,跟牛一样,还会吓成那样,是昨晚吃多了吧?我就是想咒咒我师傅,一咒十年旺,我希望他以后好点!跟你说,死人我见多了。啥叫蹬腿,你知道不?就是脚和腿几乎成为一条直线!刚才我见师傅那腿和脚,角度还是90,没问题的。”
那个被唤作健哥的,就摇着头继续笑着,骂道:“你个无知小青年,纯粹傻缺一个!你师傅他成天喝酒是苦在心里。哪像你,抽着软中华,用着万宝龙,穿的是巴宝莉,拿的是限量版手机,彻头彻尾一个体制内的既得利益和潜在受益者!”
健哥这么一说,他边上另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就开始毛捣(捉弄)上了润子,说:“对啊,润子,你这信球,用的可都是咱老百姓用不起的奢侈品啊。我就想扒了你裤子让大家瞧瞧,你里面是不是也是高档货?!”
那个叫润子的,自然不愿意,开始像小孩子一样去追打毛捣他的那男子,并差点闹得撞翻了护士们推过来的小车。
林雪给陈主任打电话说老罗没事后,陈主任也很高兴。特意交代林雪说:“今天你不用上班了,就在医院负责陪护老罗吧。待会儿我陪瞿书记也过去看看!”
因为今天早上主动过来看老罗的人很多,说到陪护,其实林雪是根本接近不了老罗的。百无聊赖中,林雪便顺手拿过了冰凉的椅子边那陈旧的木质报架上的一份《人民日报》看起来。
大概早就注意到了林雪,这时候那个叫润子的男子在消停后忽然到林雪旁边,用鄙视的口气问:“兄弟,你哪单位的?这破报纸,除了日期全是假的,你看它干什么?”
林雪有些尴尬,抬头笑着,随便说:“我是公司电视台的,本来过来想陪护罗台长的,但轮不上我,所以就先随便翻翻!”
润子一听,忽然哈哈大笑。在狠狠拍了一把林雪的肩膀说:“兄弟,你真是公司电视台的?!新来的吧?针对罗台长发生意外,你们领导是不是高度重视,当即做出批示,要求尽快实施抢救,指示医院查明原因,举一反三,积极做好善后工作?!老罗被抬进去后,你们领导怎么不马上赶赴现场,亲切慰问老罗家属,并立即召开紧急会议,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啊?!你是不是刚才给领导汇报说,目前老罗家属情绪稳定,医院正常的工作、生活未受影响啊?!”
润子这一席话,听得林雪似曾相识,而周边几个人已经开始哈哈地大笑,让林雪先是莫名其妙,细一想,又忍俊不禁。
见林雪似乎无言以对,润子继续说:“兄弟,你们电视台那套,我背都背下来了,整一个袖珍央视,还不如《人民日报》呢,至少《人民日报》的日期天天是更新的!”说完,润子继续大笑。
大概是嫌楼道里的喧闹影响了急诊室的救治,有医护人员和保安过来了,让润子和林雪他们远离。林雪原想眼前这个外表流里流气、说话阴阳怪气、行为还有点孩子气的润子会断然拒绝离开,不想对方却很开心很顽皮地给护士和保安敬个军礼后,带头悄悄走了。
正好也觉得肚子饿了,林雪便下医院的楼来,到附近街上找了家标有“白沙”字号的羊肉汤店坐了下来。
才喝了半碗汤,就见对面那个叫汉城的服装城门口,刚上班的人们忽然着火了一般四散奔逃开来,还有人高喊:“砍人了!砍人了!”引得几乎一条街的人都尖叫着,跟着跑了起来……
就在喝汤的人们也开始S动之际,街上响起了刺耳和令人更加恐怖的警笛声。
汤店的老板怕有人不给钱就蹿,已经堵在了门口。林雪故作镇静,正想着自己该怎么办之际,小灵通响了,却是昨天打过电话的王总。
一接通,王总就说:“小林啊,你的事基本办妥了。刚才我打了个电话,我电视台那个女战友说,她的常务副主任上午正在医院看他师傅。这样吧,我先把他的手机号发给你,她说让他先面试面试你!”
一来街上出事,林雪心里紧张,二来这王总的话也说得曲里拐弯的,林雪在想了想王总昨天说的“有个战友在电视台的周末部,她那儿缺个修改稿子的编辑”后,就急忙问:“王总,你发给我的电话究竟是你战友的,还是你战友下属的常务副主任的?我该怎么称呼对方合适?”
王总笑着说:“你先不急么,这两天因为处理老领导的后事,我都忙得语无伦次了!让我理理啊,应该是河洛电视台周末部常务副主任要面试你。他叫苏润,我给你他的手机号,你就叫他苏主任吧,就说是我的女战友石主任叫你找他的!”
这时候,对面的服装城前已经汇聚了大批警力,并拉上了警戒线,其中连戴钢盔拿真家伙的特警都有。林雪也顾不了那么多,赶紧拨通了他临时记在羊肉汤馆提供的一张薄薄的卫生纸上的苏主任的电话。
一听是石主任推介的人,苏主任在电话那头客气地说:“兄弟,你住涧西吗?刚才涧西这块发生劫案了,我就在现场呢,你赶快赶来,我们扛机子的摄影记者还没到,你先协助协助我做做采访工作吧!”
林雪一问劫案现场的方位,不禁大吃一惊,居然就是对面。便不假思索地说:“苏主任,巧了,我就在附近,两分钟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