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还磨磨蹭蹭干啥,不关了电视机帮妈忙。”大哥见林雪在屋里托着腮帮子开始专注于电视,有些不忿。
“算了,算了,就让他看吧!”父亲和母亲几乎同时说。
屋里枪炮声和冲锋号声大作。今天电视里放的是老江歪歪扭扭却极力想体现大气磅礴而题写了片名的《大决战》之淮海战役。
父亲知道,林雪最喜欢看打仗的片子。此前,林雪是享受不到一个人看电视的权利的。
就听父亲最后决策说:“雷管先不忙放,等接住录取通知书再说。”
母亲说的“雷管”,其实就是一个简易的土制小ZHAYAO包。在鞭炮稀缺或者价格贼贵的年头,遇上重大喜庆事,村里人常用土法制作的“雷管”代替鞭炮。
做“雷管”用的ZHAYAO和导火索都是村里人从打工的煤矿上偷着弄来的。“雷管”的制作程序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甚至孩子都会:用硬纸板先卷成约莫两个手指粗的一个纸筒,然后安装上一根导火索,在塞满、压实黑ZHAYAO或黄ZHAYAO后,用黄胶泥封好基本就成了。
即使湖南浏阳的鞭炮大行其道的年头,逢年过节,村里放几响雷管也是平常事。比起鞭炮,雷管的威力要猛的多,房子后面的田地里一声闷响后,房梁上的灰都能扑簌簌地震落下来。因此,放鞭炮是低规格的鸣枪,放“雷管”才是鸣炮,就跟国庆要放礼炮是一个规程。
林雪小时候,有一年冬天,林雪本家六爷的三儿子为图省事,还用雷管把一个大树根炸得粉碎后当柴禾烧。
林雪这个三堂叔人懒个头矮但从不缺心眼。为了省下劈柴的力气睡大头觉,他会把用来通火炉子的铁火剑(俗语,带尖的通条)烧得通红,在挖出并晾干的大树根上烫出个大洞,随后填上ZHAYAO,埋上长长的导火索,最后点燃、引发。一声巨响后,木柴便在田野上四散乱飞,他抱着膀子笑着、看着,叫孩子们分头捡回来就可以了。
村子里放雷管最多的时候是大年初一。按照林雪老家那边的习俗,大年初一有一项重要的仪式,叫“出行”。
一元复始,“出行”仪式是从河里、井里、窖里、涝池里取水开始,最终以撵着几乎全部家畜家禽到野地里撒欢结束。因此,“出行”更像一场动物狂欢节。初一一大早取水后,为了让家里的马牛羊、鸡犬豕自由活动并撒欢跑起来,很多人家往往都会在它们身后放出惊天动地,让远山都有回声的一声巨响。
因为制作和燃放雷管具有高度的危险性,孩子们一般都被要求待在家里,仅需竖起耳朵听那一声让人紧张、也让人兴奋的巨响就可以了。而大名鼎鼎的谭毛驴的爷爷的那半只手,据说就是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那年,因为点雷管庆祝,而给炸飞的。好在,他老人家别的零部件都没事……
8月26日那天,林雪最终如愿以偿,接到了潇湘工学院的入学通知书。同样接到潇湘工学院通知书的张宝,则将入学机会以三千元的价格,转手给了县城一个叫赵春的陌生男孩,自己则选择了复读,这是后话。
冒名代替张宝的赵春,其父是县检察院的赵检察长。
听谭毛驴父亲说,赵春的高考分数跟上大学比,那是“狼筋拉到了狗腿上”。但赵检察长却通过“偷梁换柱”这个中国式智慧,最终通过繁琐的权力运作后,让赵春变成了张宝,到了潇湘工学院。
因为这个,谭毛驴的父亲不忿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这丝毫没影响他后来在小拖拉机撞人后,去找赵春父亲的积极性。
隔行如隔山。至今,林雪也想不通,赵春的父亲和教育局的那些人是如何对张宝和赵春的档案进行成功置换,并实现了完美对接的。但林雪相信,这种狸猫换太子的手段在中国大地,在中国的教育系统并不少见。唯一不同的是,有些孩子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而有些孩子可能比窦娥还怨,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被谁,以怎样的方式给调包了。
大概已经查清楚了林雪跟张宝是发小,在去潇湘工学院报到前,赵春的父亲专门约林雪父亲和林雪在检察院办公室谈了一次话。
林雪清楚记得,那天电视新闻里,播音员痛斥的是日本二战后首次向海外派兵的事情。
公检法系统的人对老百姓就那样,大不了是连哄骗、带威胁地指出,只要林雪不要乱说,什么都好说;而一旦坏了他家赵春的事,谁都不好看。
在该说的话说完后,赵春的父亲还把他办公桌上的那支签字用的派克笔专门送给了林雪。因为他发现,林雪这孩子一直看着那支笔出神。但林雪拒绝了,让赵检察长有点意外。
在赵检察长看来,普通人家出身的孩子都缺这少那的,一点点小恩小惠就可以将之收买,并变为工具为我所用,就像过去他们忽悠着普通群众打土豪、分田地,斗地富反坏右一样。
林雪父亲自是打死也不想多惹事。在向老赵赔笑着批评了林雪不懂事后,当场诺诺表态说:“赵检察长,咱乡里乡亲的,您也不用客气。您那如椽大笔,他们做晚辈的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接!请赵检察长把心放肚子里,再咋着,咱也不会坏你家的事。再说,以后咱还要找您办事呢!”
一席话,听得老赵腾云驾雾般欢喜,连连说:“还是老哥你看开事,厚道!”
末了,老赵从办公桌抽屉里翻腾出一张印着醒目警徽的名片,递给林雪父亲说:“今后你有啥事,随时来。有了这个,没人敢拦你!”说完,起身准备送客。
此时,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凑巧,林雪和父亲惊讶地看到,赵检察长配的那把小手枪,居然一不小心就从椅子边的大衣里被“啪”一声带落到了地板上,幸亏没摔得走火。
赵检察长不好意思地说:“没吓住你们吧?没事的,没事的。按规定,我们是不带子弹的。再说,即使带了,这枪也是关了保险的。不过,你们出去可不能乱说啊,否则,敌对分子就不怕人民交到我们手上的枪了……”
关于老赵的事,林雪的父亲也听过一些。这个人军队转业,也算是本地名流。在1979年打越南时,据说还是个重机枪手,倒在他面前的越南人应该不下一个排。老赵神乎其神地吹自己“换弹快、火力猛”、两次被越南人打掉帽子但没受伤的事大概是真的。
在上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期,每年初一,老赵还喜欢省了鞭炮,对着天空放几枪。而县城里那些痞子和混混们也是十分忌惮他,每当见老赵披着黑呢子大衣在街上转悠,就远远地躲开了。因为他们曾亲眼见过“这个老东西”赤手空拳打趴下了两个游手好闲、欺行霸市的二流子。
一年前,林雪在县城看社火的时候,好像还看见大名鼎鼎的赵检察长以单手握姿,拿56式冲锋枪向天上打枪,替代放鞭炮。整整打了一个加长弹夹,很过瘾,也很羡慕人,冒着烟的子弹壳落了一地,全让孩子们抢了,很多孩子还因此烧了手。
打枪的地方在驻县城的114团团部门口。那门口两边墙上,至今用老毛寥寥草草的字体浮雕着的两行大红字是:提高警惕 保卫祖国。
围观的人群中有懂行的说,冲锋枪后坐力大,单手打真枪实弹,全县能把持住不出问题的,也就是老赵了。别人用双手握了那枪扫射,不打住自己的脚,算他水平高!不过,也有人说,主要是因为老赵过去就是114团的人,人家尊重老领导,才让他专门表演的。
从村里出发,去潇湘工学院报到的日子,林雪的父亲选在了农历八月十三。虽然距中秋节还有几天,但母亲早早就给林雪蒸了月饼。
林雪老家的自制月饼是面做的,大的跟车轱辘差不多,厚达五六寸,是用一张张擀好的圆面皮一层层叠垒上去的。层与层之间还用姜黄、红曲等不同颜色的佐料和着香油、胡麻等等好吃的东西夹配开。最终,大月饼蒸出来并切成方块后,是一层一层的,颜色也很鲜艳,宛若七彩虹,既好看,吃着又香,还很酥,跟面包差不多。
按照风俗和规程,中秋节晚上是要选整一个最大、最好的月饼,配以瓜果之类的贡品,放到院子里的小方桌上首先献月和祭月的。因此,除了嫁娶之类喜事正好赶在了中秋节前,在老家农村,一般是不提前蒸月饼的。今年父亲让母亲破例,足见全家对林雪考上大学这事的重视和欣喜。
上世纪90年代初期,大学还有公办的一面,学杂费真不高。但就这,还是让父亲紧忙了一阵子才凑够了林雪第一年那七八百元的学费和生活费。
父亲想直接到县粮站粜小麦换钱,但谭毛驴的父亲却出主意说,你把小麦磨成面粉,用自行车驮着,到县城领导干部们住的院里面去,除了能卖个好价钱,还能净落不少麸子,喂只猪也足够了。
林雪的父亲照办。果然,林雪大哥后来一算账,比直接粜小麦划算多了。这让林雪大哥当时就觉得,西部穷就穷在只出资源,没能耐进行深加工,最终像直接粜粮食一样,除了被掏空、留下贫瘠,什么也落不住。而所谓西部大开发,简直就是“西部大开挖”。
在内地银行服务业远没现在发达的时候,对于像林雪学杂费之类款项,除了去邮局花高价电汇,人们更多的是像王宝强在成名电影《天下无贼》中出演的傻根一样,选择自己随身携带。
为了保险,经常外出打工的大哥专门到县城,买回来个前面有拉链兜的红色三角裤头,让林雪穿上后准备把钱放拉链兜里。
但母亲觉得把印有毛伟人头像的人民币放在那里不但太大不敬、也太遭罪。而关键是,孩子上厕所咋办?弄脏钱又咋办?万一坏人用刀片去割拉链兜偷钱时,伤了孩子的传家宝,问题就大了!
虽然大哥也继续支招说,可以将那钱先用塑料袋包着。但母亲坚决不同意,而是专门把那两千多元钱缝在了林雪一件衬衣的腋下位置。
父亲让林雪把那件特殊衬衣穿上后,前后都按了按,笑着说:“还是你妈有脑子,钱藏在这地方,火车上那些吃屎的贼娃子们,死都想不到。”
林雪大哥听了说:“没事的,有我在,关键时刻我就跟他们拼命!”
父亲瞪了林雪大哥一眼,骂道:“你又吃猪脑子了?!咱不能像南方人那样,要钱不要命!真要遇上坏人,保命要紧。钱咱可以再挣么!”
林雪大哥应着父亲,说:“我明白。那晚上在火车上,我们就换着睡觉!”
林雪母亲听了,就数落他们说:“你们说什么不行,尽说些不吉利的丧气话。”说着,母亲给林雪爷爷的遗像前又点上了一炷香。
全家送林雪和大哥一起上学的那天,正赶上村里人要去火车站附近的国家粮库交公粮,所以很是热闹。
谭毛驴家和其他几家派的五辆小四轮拖拉机上,装公粮的麻袋堆得高高的。林雪、大哥和父亲就高高地、骄傲地坐在那些其实隐藏着危险的麻袋上。
这天,阳光相当灿烂。林雪穿的是母亲专门给他买的一套西服,可惜,脚上配的却是五叔家给买来的一双新胶鞋。
大姑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根皱巴巴的旧领带,但林雪不会打结,而是搞得像系红领巾一样。父亲觉着打领带出门显得太张扬了,专门把那领带给抽走了,估计又是拿去做了牲口缰绳之类。
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由于那列从遥远的北疆开来的快车在这个山脚下的县城小站仅停留2分钟。那天,父亲几乎是把林雪抱起来塞进了车厢的。而即使火车跑远了,父亲还在傻呆呆地看……
从林雪家去潇湘工学院,需要在郑州转车。坐了一晚上车后,傻乎乎的林雪很是疲惫,即使下车后还是感到整个候车室依旧在移动着、摇晃着。
在候车室等大哥去上厕所的当儿,穿着西服的林雪还真就被人掏了屁股兜。但那个打扮成艺术家模样的小偷,却在几乎拉出林雪裤兜的白里子后,走了空。林雪也不敢出声,假装不知道,眼睁睁看着那贼又去掏别人的屁股兜。
车到武汉是黄昏时分,过长江大桥时,一轮金色的斜阳衔在江面上。脚底百舸争流,列车如在一块碧绿的锦缎上穿行的景致,让林雪备感兴奋和激动。此时,正好有一架航班在起飞,林雪高兴地在车厢里喊:“哥,大飞机,快看,大飞机。”引得很多人都看他。
繁星点点、灯火辉煌。新生入学,潇湘车站明如白昼,打满了各个学校迎新的标语、招牌和旗帜。“老生们”盛情地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学弟学妹们,几乎包揽一切的热情,让林雪内心暖烘烘的。
在长长的夜幕中,林雪和大哥坐上了潇湘工学院的校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弯弯绕绕、挤挤挨挨,于万家灯火、天地一色中来到了位于著名的岳麓山下的那个葱葱郁郁的校区。
虽然已是仲秋,但潇湘这座夏日的火炉,却依旧威风不减。林雪疲惫地下车后,见许多新生、老生都在以奇怪的眼神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厚厚的西服外套,而周围许多人穿的都还是短袖夏装!
入学手续是连夜办的。在“老生们”的热情导引下,不到一个小时,林雪和大哥就办完了所有的入学手续,并领到了学校统一发放的,还散发着芦花香的凉席,以及毛巾被、蚊帐、被褥、热水瓶等生活必备用品。
因为校区天黑灯稀,林雪也搞不清东南西北,只是随着一个“老生”的带领,和七八个新生以及新生家长一起来到了住的地方——一座标有“红卫村3号”的老楼,随后到了散发着霉味、骚尿味和腥臭味的一楼寝室。
六个人一间的寝室内,先期已经来了三个同班同学。由于都是乡音浓重,林雪感到彼此介绍和交流非常吃力。灵机一动,便拿出纸片来互相写着汉字交流。大家虽然都觉得可笑,但也是其乐融融。
这个晚上,已经非常劳累的林雪和大哥挤在了一个铺位上,很快就入了梦乡,即使被秋天的蚊虫叮咬,也不见动一动。其他三个同学的父亲或者哥哥,也是如此。
在梦里,林雪见到了父亲,也梦见了自己,好像自己还在啃西瓜或骨头之类的东西,但啃着啃着,自己的牙就飘着开始飞翔,随后消失在天空里不见了。
没有牙齿多难看啊,自己还要唱歌,还要演讲呢!林雪很着急,但他喊又喊不出,叫也没人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