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士其又合上眼睛,他不愿多说话,他已经很不习惯这种慢吞吞的交流方式。良久,同仓壁的一次轻撞使他睁开眼睛,发现卓丽丽在他的斜上方正梳理头发。在失重状态下,她的一头长发水草般向四周伸展并轻轻摇曳,她聚精会神地同乱发搏斗,好不容易才梳拢、扎好,开始用淡色唇膏涂抹嘴唇。
一种久已生疏的东西悄悄返回他的身体,他同卓丽丽相处到18岁,已是情窦初开,卓卞两家在男女问题上都相当保守,他们之间并没有越界的举动。不过,耳鬓厮磨时,丽丽的头发常轻扫着他的面颊、耳朵,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又十分鲜活地搔着他的神经。卓丽丽抬起头,见卞士其在凝望她,便嫣然一笑,卞士其却冷淡地闭上双眼。已经飞出海王星的轨道半径,太阳变成一颗赤白色的小星星,地球缩为微带蓝色的小光点。在浩瀚的天穹背景下,秒速1000千米的金字塔号仅是一只缓缓爬行的小甲虫。
卓丽丽抱着阿诚长久端坐在全景屏幕前,明天就要同混沌相遇了,在屏幕上混沌已变得十分巨大,但它仍带着某种光的流动,没有确定的形状,没有清晰的边界,像一个幽灵,使人惊惕不安。
几天来他们尝试了所有的联络方法,混沌却毫无反应,仍是一言不发地猛扑过来,无论从视觉上还是心理上,卓丽丽已经感受到它日益逼近的巨大压力。
直到现在,她对能否完成任务还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按预定计划,他们首先要尽可能在混沌上降落,这样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弄清楚真相,趁机处理。然而金字塔的速度与混沌相比太过悬殊,要想在如此高速的天体上安全降落,无异于用弹弓击落一颗流星。如果降落不成功,那就只有“撞沉”它或将它引爆。
那时她和卞士其都将灰飞烟灭,化为微尘,散布在宇宙中。
卓丽丽悲哀地长叹一声,她并不是怕死,说到底,人反正要死的,也只能死一次。如果地球毁灭,一个人还能生存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是担心能否完成人类托付给她的重任,临机决断的时间是以毫秒计算,只有依赖于卞士其的光速脑袋,别无他法。
她抬头看看卞士其,那一位仍在舱内漂浮,闭着眼,死模死样的面孔。几天来一直对卞士其委曲求全,陪尽笑脸,这时一股恼恨之情突然涌来,她高声喊:“卞士其!”
卞士其睁开眼睛,冷淡地注视着她。
卓丽丽气恼地说:“明天我们很可能就要诀别人世了,你能不能赏光,陪我最后说几句话?”
卞士其略为犹豫,飘飞到她面前,阿诚厮跟着窜过来,亲昵地舔着女主人的手指。卓丽丽见他仍是目无表情,闭口无语,便讥讽地说:“请问你们的模拟人脑中,是否已淘汰了前额叶和下丘脑部分?”
前额叶和下丘脑是负责感情活动和性激素分泌的,卞士其(在心底)微微一笑,这两天他对卓丽丽的礼貌周全颇为不屑,他知道这是因为(人类)有求于他。这会儿,总算看到卓丽丽的率真本性,便笑答:“没有淘汰吧!”
“那就谢天谢地了,现在,能否请先生屈尊把手伸过来?”
卞士其慢慢伸出胳臂,揽住姑娘的肩头,卓丽丽把头埋在他的臂弯里,眼泪忽然汹涌流出,卞士其掏出手帕笨拙地塞给她。
良久,卓丽丽抬起头,满面泪痕,强笑道:“让你见笑了,一时的软弱,你别担心。”
卞士其怜悯地看着她,在少年时代,他一直是以大哥哥自居的,总是把调皮可爱的小妹妹掩在羽翼下。这会儿,这种兄长之情突然复活,卓丽丽斜眼看看全景屏幕,混沌仍在飞速逼近,她忧心忡忡地说:“明天的降落有把握吗?”
“尽力而为吧!”
卓丽丽紧握着他的手:“拜托你啦,为了我们的父母,为了我们的地球。”
这句话突然激起卞士其的敌意,一股暴戾之气涌出来,他冷淡地撂一句:“只是你们的地球。”
卓丽丽浑身一震,冰冷的恐惧从脚踵慢慢升起。她没有想到生死之际,卞士其还念念不忘对人类的敌意,在这种心态下,明天他会全力以赴吗……她努力调整好情绪,亲切地说:“士其,有句话我早想说了。我觉得,在‘大脑袋’和‘小脑袋’之间制造敌意是毫无道理的,同属人类嘛,尤其在年轻人之间更不该如此。我们的父辈年纪都大啦,难免固执古怪甚至性情乖戾,我们应该理解他们。人脑的衰老不可避免,就拿大脑中新陈代谢的废物——褐色素说吧,婴儿是没有褐色素的,但到60岁以上,褐色素竟占脑颅中一半以上的空间,它会造成老人智力和性格的变异。”她说,“不过我说的是自然人脑,你们的人工脑中恐怕没有这样的废物积累过程吧!”
她没料到这些话明显地震动了卞士其,沉默很久,卞士其冷淡地说:“你放心吧,我不会疏忽自己的使命。”
两人互道晚安入睡,他们都感觉到,突然复活的感情又突然冻住了。
再过10秒钟就要在混沌上降落。
金字塔号早已调整好飞行姿态,现在用肉眼也能清楚地看到,一个巨大的天体正飞速逼近,卓丽丽在进行宇航训练时,已作过多次模拟降落,这种地面晃动、飞速逼近的景象,她已十分熟悉。卞士其真正进入临战状态,精神亢奋,紧盯着屏幕,用思维波快速下达各种调整指令,与普通宇航员不同,他两手空空,不操作任何键盘和手柄,这使卓丽丽觉得十分别扭。
金字塔号已进入混沌的引力范围,但混沌的引力相当微弱,与它的巨大形体很不相称,这使飞船降落更像在无重力环境下的飞船对接。金字塔号怒吼着,耗尽了所有的能量用于最后冲刺,想尽量消除两者之间的速度差。巨大的加速产生了超过15g的超重值,尽管卓丽丽穿着抗荷服,并且努力缩紧腹肌,调整呼吸,还是产生了严重的黑视现象,她绝望地祈祷着卞士其保持清醒,然后便缓缓坠入黑暗,在意识完全丧失前,她听到一声沉重悠长的撞击。
我不能死去,我的使命还未完成。
冥冥中有强大的信念在催她醒来,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卞士其的怀抱里,光脑壳下一双眼睛睁关切地注视着她。她挣扎着坐起来,未等她问话,卞士其就欣喜地说:“降落成功了!”
在全景屏幕中看到,飞船静静地躺在混沌表面,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没有其他天体常见的山峰谷地。想不到日夜担忧的降落竟是如此顺利,她感激地握着卞士其的手,喃喃地说:“谢谢你,你真了不起!”
卞士其苦笑着摇摇头:“我想不是我的功劳,我总觉得混沌是主动者,它迅速调整飞行姿态迎合着我们,把飞船给‘粘’住了。”
这句话唤醒了卓丽丽的警觉,她努力起身,急迫地说:“快进行下一步吧,探查混沌的真面貌。”
就在这时,飞船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晃动一下,下面的事态使他们目瞪口呆:混沌天体的平坦表面忽然掀起波涛,遮天盖地的波涛,缓慢地却是不可阻挡地压过来。很快他们发现这不是波涛,是飞船所在处在迅速凹陷,混沌的坚硬表层忽然间变成柔软的极富弹性的胶体,从四面八方向飞船逼过来。卞士其怒喝道:“上当了!立即起飞,还来得及飞出去!”
卓丽丽迅速制止他:“不要起飞——这样不是更好吗?”她苦涩地说。
卞士其低头看着她,当然明白卓丽丽的意思,混沌的行为已经证明它的恶意,能在混沌的内脏里爆炸,效果更好。他不再说话了,握着卓丽丽的小手,静观事态的发展。
最后一块圆形天穹终于合拢,飞船被绝对的黑暗所吞没,他们感觉到飞船仍在混沌的肌体里下陷,从轻微的超重判断,下落速度还在平稳地增加。
这是一段极其难熬的路程。
他们打开了舱外照明灯光,可是灯光穿不透浓稠的黑暗。飞船所到之处,混沌的肌体迅速洞开,飞船经过后又迅速合拢,没有丝毫空隙。黑暗、死寂和恐怖感紧紧箍着飞船。
卞士其和卓丽丽一声不吭,只有阿诚忍受不了这无形的重压,一声声悲哀地吠叫着。
熬过漫长的时间——其实才十几分钟,卓丽丽忽然迟疑地说:“有光亮了?”
飞船周围似乎出现了微光,他们正穿越的介质从胶态变为液态,又变为气态。卓丽丽轻声地说:“把灯光熄灭吧!”
卞士其点点头,用思维波下了命令,全船灯光立即熄灭。这一来他们看清了,舱外的确是朦朦胧胧的微光,光度很快变强,周围的介质越来越稀薄。忽然——就如飞机穿越云层一样,飞船弹跳出去,到了一个明亮的极为巨大的空间。
这是混沌的内腔,是一个空无世界,没有任何实体,没有光源,只有像雾一样飘浮的光团,而光团很不均匀,有着错综复杂的明暗和流动,就像海洋里的冷暖潜流。很久之后,人类对种光场才有所了解。从本质上讲,人类(和电脑)的智力运动本质是能量的有序流动,脑的物质结构只是约束导引这些流动的管道网络,但混沌已超越了这个阶段,它利用光作为思维载体,不借助于物质约束就能实现能量的逻辑流动。所以混沌的空腔也可以认为是它的大脑。
这个空无世界的中心,孤零零地悬着一个三维图像,它的形状頗像一个缩小的涡状星系,有两只长长的边界模糊的旋臂,图像一直在缓缓地旋转着。
眼前这些奇特景象使他们迷惑不解,光流自由自在地在穿越飞船,穿越他们的身体和大脑,脑海里有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久已遗忘的前生的语言在不停地呼唤。
飞船很快降落到涡状物附近,然后便静止不动,惊魂甫定时,卓丽丽发觉自己正紧紧偎在卞士其怀里,她便没有去挣脱,心中有甜甜的苦涩。就在这时,一道白光猛然轰击两人的大脑,卓丽丽茫然扬起头,见卞士其突然亢奋起来,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冥冥中的声音,接着漾出欣然微笑。
卓丽丽迷茫地注视着他,忽然,飞船密封舱的门缓缓打开了,卓丽丽知道这是卞士其用思维波下达的命令。卞士其匆匆向舱外走去,卓丽丽惊慌地喊:“你没有穿宇航服!”
卞士其扭回头,匆匆地解释道:“混沌已测出我们的生存环境,并在飞船周围形成类似于舱内的小气候,不用穿宇航服,你快点出来吧!”
卓丽丽将信将疑地走出舱外,的确,舱外是熟悉的地球大气环境,这里是零重力区域,两人都悬空漂浮着。卞士其告诉她:“我已经能读懂混沌的信息了,我现在就同它交谈。”
连续不断的白光轰击卓丽丽的大脑,但是她根本无法理解这些信息,她只能分辨出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图形,在脑海中呼啸着冲过去。卞士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从外形很难看出他在同混沌交谈。只有他紧锁的眉头,微微晃动的身躯,亢奋的面容,可以看出他在紧张地思维。
卓丽丽心情很复杂,既感欣喜,又有莫名的恐惧。她和卞士其的力量对比本来就不是一个档次,现在天平那边又加上混沌这个重砝码。如果卞士其怀有三心的话……像是为她的预感作证,胸前一个纽扣忽然无声跳抖起来,她的脸色刷地变白。
这是爸爸同她约定的秘密联络信号,只有最紧急情况下才用,她偷偷看看卞士其,他正在瞑目思维。卓丽丽悄悄飘飞进舱,进入通信密室,急急打开秘密通信口。
一定是出现了什么异常事件,而且一定与卞士其有关,她暗自庆幸,混沌的奇异外壳没有隔断地球的电波。
72个大脑袋聚在卞天石屋里,聚精会神地观看全息天体图。
按照预定计划,卞士其将把引爆推迟,在混沌到达土星半径以内时再进行。这样可以在地球上造成“适度灾变”,其规模要足以动摇人类的统治,又不致于毁灭地球,只有这样才能促进地球生命的变异,文明的进化。
绝不能再让那些智力低下却又自命不凡的小脑袋统治地球了,他们早该被历史抛弃,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恐怕正是造物主对大脑袋的垂青。
超级电脑模拟了这个过程,当混沌切入土星轨道之后,它猛烈地爆炸了,瞬间变成银河系中最亮的星星。强烈的白光经过76分钟到达地球,然后是强烈的粒子风暴,地球电离层被破坏,通信中断,臭氧层在几秒钟内全消失。大气层被吹向地球背面,形成全球范围的风暴,部分大气被吹出地球,形成彗星状的长尾。迎光的东半球几乎同时起火,海水气化爆炸,西半球掀起狂暴的海啸,许多建筑物在刹那间夷为平地。
估计只有不足1\10的人可以幸存。
71个人静静地观看演习,只有酒井惠子悄悄走向窗口,从口袋里掏出一缕青丝,这是她做换脑手术时留下的,一直偷偷保存着。那天去航天港为金字塔号送行,卓丽丽说:“我会回来的,我还要惠子阿姨为我梳头。”
那时,她笑靥如花,一头青丝飘逸柔松,回到西藏后,惠子就从保险柜里取出自己的长发,悄悄放在身边。
71个大脑袋仍在讨论灾变行动的善后,当然是用思维波快速交谈,他们都紧闭着嘴,这使他们的表情显得冷酷怪异。
酒井惠子痴痴地看着卞天石,卞天石是她的恩师,是她心目中的至圣,在师母去世后,恩师便是她深深爱恋的情人。每次浴前松开长发时,卞天石常夸她:“你的头发真漂亮!”
尽管他们尚未结婚,而卞士其和丽丽实际早已承认这位继母,丽丽长到17岁还常常偎在惠子阿姨身边,缠着她梳头,也常常由衷地赞叹:“阿姨,你的头发真漂亮!”
这些都是前生的回忆了。
做了换脑手术之后,她已学会冷静地思维。在大脑袋看来,“感情”只是对理性的干扰,是思维流动中一团失控的涡流——女人头发的颜色和长短,对于文明的发展有什么关系?对此津津乐道,实在是令人羞耻的低级趣味。几年来,她和卞天石虽然近在咫尺,但相聚的时候很少,既然所有的思维交流可以远距离进行,就不必浪费时间聚会了。她和卞天石也一直没有成婚,在遗传工程上未取得突破前,卞天石不愿意结婚,因为他不愿意养育出“小脑袋”的儿女。这回,他们决定借混沌实行“适度灾变”——是冷静的决定,不是冷酷,他们是为了促进文明的进化,几亿人死于非命,只是这场革命无可避免的副产物。
但是,鬼使神差的,卓丽丽的一头青丝竟然把她的理性思维拦腰截断!几天来,旧日的感情一下子全复苏了。也许女人天生是理性思维的弱者?她忍不住对镜自照,那丑陋的光脑壳的确惨不忍睹,对于一头瀑布般青丝的痛苦回忆啃啮着她的心。夜晚睡在床上,她渴望能躺在卞天石的臂弯里,渴望天石用手梳理她的长发,就像她对卓丽丽那样。
可是,丽丽马上要在一声巨响中化为空无了,还有士其,她最后瞟一眼卞天石,果断地退出房间。
地球政府的绝密通讯线路突然有陌生信号插入,一个光脑壳女人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急促地叙述了事情的原委:
“这就是‘适度灾变’计划的详情,我将以个人名义劝说卞天石中断这次行动,请你们立即通知卓丽丽予以配合。要赶快,否则就来不及了。”
一个半小时后,卓太白代表世界政府宣布的命令到达金字塔号飞船:
1立即处死卞士其。
2卓丽丽全权处理有关事宜。如果无法建立对混沌的控制,就按原计划立即启爆。
卓太白又加了两句:“考虑到你与卞士其的智力差异,你要立即处死他,不能有丝毫犹豫,否则他会玩弄你于股掌之上。飞船距地球太远,不可能再同你联系了。永别了,我的好女儿!”
屏幕上卓太白老泪纵横。
读完命令,卓丽丽冷静地启动了主电脑的密码锁,从密室里取出电子消音枪,那是特意研制的,只对大脑袋的脑结构有破坏作用,对于普通人则不会造成共振,所以对卓丽丽来说,这是一件十分安全的武器。
痛苦、愤怒煎熬着她,她羞耻地想起,金字塔号在黑暗中下陷时,自己曾紧紧偎依在卞士其怀里。她自以为用柔情征服了这个异类,可是……那人紧紧拥抱她时,还在想着如何杀死50亿地球人!
她镇定了情绪,提着手枪走出密室,卞士其也进入指令舱,正用思维波向飞船下达指令,可主电脑已锁定,屏幕上不停地闪烁着两个字:
“密码?”
阿诚爬动四肢,从舱外飘进来。卞士其回头,见卓丽丽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一把奇怪的手枪,枪口对准自己的眉心。卞士其神色自若,静静地看着她。
“你在修改飞船程序?”卓丽丽声音枯涩地问。
“对。”
“你想实施那个‘适度灾变’的计划?”
“不错。”
两人沉重地对视,良久后,卓丽丽苦涩地说:“还有什么话吗?”
卞士其微微一笑:“没有,尽管开枪吧!”
卓丽丽狠下心,扣动了扳机,卞士其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身体突然倾斜,两眼奇怪地圆瞪着。阿诚觉察到了男主人的不幸,焦急地冲上去,狠命撕扯他的衣角,唤他醒来,一边对女主人起劲地狂吠。
卓丽丽警惕地围着他转了一圈,确信他已死亡,她便丢下手枪,汹涌的泪水凝成圆圆的泪珠粘附在面颊上,之后,她抱起卞士其的尸体,吻吻他的双唇。
“我们为什么非要成为敌人?”她苦楚地自言自语着,然后沉默下来,像一座冰雕,她的思维已经麻木了,但内心深处有一个时钟,嘀嗒嘀嗒地催她醒来。良久,她长叹一声:“士其,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她想放下卞士其,起身执行起爆指令,忽然身下一声长笑!没等她清醒过来,一双铁钳似的胳臂紧箍住她,卞士其与她对面相视,讪笑地说:“在混沌的能量场内,任何武器都失效啦!不过,谢谢你的一枪,也谢谢你的一吻!”
卓丽丽感到眼前一黑,知道自己失败了,地球人失败了,50亿人死亡的前景马上就要变成现实,这都是因为她的愚蠢……她忽然狂暴起来,怒骂着、挣扎着,挣不脱时,她像一头母狼,一口咬住卞士其的肩膀。
卞士其疼得咧着嘴,用干净利索的一击勾拳把卓丽丽打昏。
卓丽丽醒来时,发觉自己被困在一个无形监牢里,就像包在一团粘稠的透明液体中,她绝望地挣扎着,手足可以挪动,却冲不破这无形墙壁。阿诚扑在这无形的圆筒上,用爪子抓,用牙咬,愤怒地狂吠着。
卞士其正在紧张地破译那道密码,看见卓丽丽醒来,他冷冷地撂上一句说:“你已经陷入混沌的能量场里,不要白费力气。”
这时屏幕上打出一行字:“密码解除,请输入后续指令。”
卞士其很快解除飞船起爆的各种预定程序,从飞船飞行轨迹看,混沌已进入木星轨道半径之内,并继续向地球逼近。
卞士其游了过来,站立在卓丽丽对面,面带讥笑,左肩上血迹斑斑,卓丽丽仇恨地闭上眼睛。卞士其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似乎要把她的眼帘烧穿,但卓丽丽一直没有睁眼。忽然,她神经质地解开长发,让它披落胸前,用手指梳理着,漆黑的长发衬着她的柔美,她紧闭双眼,热切地自语着,像是热病病人一样,不连贯的呓语,不过,卞士其都听明白了。
她说:“惠子阿姨,你的头发真漂亮!”说话时她又回到7年前的少女时代,连语言也变得清脆婉转。
她说:“士其你真坏,也学会向姑娘献殷勤了——不过我真的像春之女神吗?”这是追忆17岁的一段绯色时光,就是灾难到来之前不久。那天,丽丽穿着洁白的夏日休闲装,长发瀑布般滑过裸露的肩头,当时卞士其忍不住赞叹:“你真像一尊春之女神!”
她又细声细语地问:“士其你是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卞士其有些愕然。不,他们的爱情尚未发展到这地步就被拦腰截断了,丽丽是在用想象把它补齐,她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圣洁光辉。
卞士其沉默着,打开与地球的通信,屏幕上正播发着地球政府对大脑袋基地的军事包围,蝗虫一样的飞碟带着核弹和电子消音武器,无数导弹也去掉弹衣。卞士其知道这些图像是有意发来的,妄图对他有所震慑。
他冷笑着关闭屏幕。
阿诚不能理解眼前的事态变化,它茫然地吠着,在寂静的飞船舱里,吠声显得十分清亮。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能量场忽然解除了,阿诚一下子跌入女主人怀里,大喜若狂,在主人身上蹭来蹭去。卓丽丽睁开眼睛,卞士其正在她对面,目光冷静。她叹口气,她并不指望自己的爱情呼唤能打动这个冷血的杂种机器人,但她也只有尽力而为。忽然卞士其脸上掠过一道微笑,就像一波阳光掠过草地,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一声不响地举在卓丽丽眼前。那是他们的合影:蓝天、白云、金黄色的海滩,泳装裹着青春的身体,他们头顶着头,笑得那样畅意。
卓丽丽闭上眼睛,大滴泪珠从眼角飞出来。
卞士其笑了,伸手拉住丽丽:“来,丽丽,我教你与混沌对话。”
他不容分说,拉着丽丽飘出舱外,卓丽丽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狐疑地盯着他的背后。
“你已经看到,我与混沌建立了沟通,这是混沌的功劳,它有一套非常有效的思维交流方式。其实原理是非常简单的,它认为在宇宙的任何地方,光都是最重要的物理量,因而视觉是所有高等生物必不可少的感觉。因此,它们把星际间的交流方式建立在视觉基础上。”
“顺便说一句……”卞士其困惑地说:“混沌似乎没有语言,我曾尽量向它解释,它似乎从没有语言的概念,可能是一种哑文明,现在你看那个图像。”
尽管有深深的敌意和不信任,卓丽丽还是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混沌的中心悬着那个类似涡状星系的三维图像,两只长长的旋臂正在缓慢旋转。
卞士其加重语气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图像?是飞船原来的主人,赫拉星人!”
这个出人意料的宣布使卓丽丽十分吃惊,她呆望着卞士其。卞士其笑起来:“没错,是赫拉人。尽管它与我们对人的概念太过悬殊,详细情形你自己慢慢观看吧!我还是先把思维交流的原理讲完,在视觉过程中,外界物体反射的光线经过视觉器官,转化为电信号,最后成像于大脑。现在,混沌将不停地向我们脑中输进这个赫拉人的形象,再把我们脑中形成的虚像取出作为参照物。由于异种生命的视觉过程有差异,乍一开始,实像和虚像可能大相径庭。可是混沌会自动地调整输入参数,直到实像和虚像完全一致,调整完成后,两种文明的交流模式就已确立,然后它就能够以光速向你输入有关赫拉人的信息。你听懂了吗?”
卓丽丽点点头,听见卞士其继续说道:“这个方法对你同样适用,刚才你未能理解,只是因为输入速度太快,现在我让它降到每秒米级的速度,也就是你们的神经反应速度。”
一道道白光又开始轰击她的大脑,白光逐渐拉长拉慢,直到分离成一个个独立画面。画面上的形象奇形怪状,毫无章法,而这些形象迅速变形,逐渐向涡状赫拉人的形象趋近,等二者完全重合后便定格不动。随后,卞士其说:“现在混沌开始为你输入信息。赫拉人认为,就像物质无限可分一样,宇宙的层级也是无限的,某一层级的无数小宇宙组成更高层级宇宙的一个单体,依此类推,其极限称为终极宇宙。幸运的是,赫拉人与我们同属于一个层级,只是分属不同的震荡小宇宙而已,这使我们的交流相对容易一些。”
现在,卓丽丽的脑海里是广袤无边的终极宇宙,镜头迅速拉近,指向一个宇宙群,它在不停地鼓荡着,有的区域膨胀,有的区域收缩,有的地方正在发生大爆炸。卞士其解释道:“赫拉人认为,我们这一层级的宇宙是由无数震荡小宇宙组成,宇宙蛋爆炸后飞速膨胀,形成无数天体,亿兆年后又塌缩成新的宇宙蛋,现在镜头中是赫拉人居住的诺瓦宇宙。”
镜头继续拉近,显示出一个膨胀着的宇宙,继续拉近到一个涡状星系,再是一个恒星系,最后定格在一个行星上,这是一个暗红色的液体星球,由于高速自转呈扁椭圆状。镜头迅速跳闪,显示出液体星球逐渐降温,变成暗绿色。慢慢地,空无一物的表层液体里逐渐出现生命,生命飞速变异、增殖,一直到出现一种涡状生物,它们迅速占领了这个液体星球,缓缓摆动着两只旋臂在“水”中游动。卞士其解释道:“这就是赫拉人,赫拉星在不到一亿地球年的时间里进化出这种高等生物。”
接下去赫拉星球迅速变化着,种种光怪陆离的“水”中建筑接踵而出现,空中和“水”中也有不少类似飞船船只的东西。涡状人的形状也在不断变化,最后的画面上,涡状人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带着某种光晕。卞士其困惑地说:“这些信息的含义我一直没弄清,在向我传输时也反复出现过这些画面,似乎是在强调,赫拉人已进化到以能量状态存在?我们先不管它,往下你会看到,诺瓦宇宙的末日快要来临了,这儿似乎也逃不脱那个普遍的规律;成熟越早的生命,死亡也越早。”
镜头拉远,鸟瞰着诺瓦宇宙,这个巨大的宇宙正在快速收缩。等镜头在推近赫拉星时,这个液体星球已经变形,自传显著减慢。涡状人就像巢穴被毁的蚂蚁群,匆匆忙忙赶造一艘逃生飞船——卓丽丽认出那就是面前的混沌。他们倾全球之力建造了这艘几乎是能力无限的诺亚方舟,不停地向其中灌输能量。最后,一小群赫拉人进入混沌飞船,向他们的母族告别。
卓丽丽几乎与混沌心灵相通,她能清楚理解混沌要告诉她的信息,甚至能理解画面之外的感情。尽管赫拉人没有通常意义的五官和表情,但她分明感受到告别仪式的悲壮。一小群赫拉人将带着母族的希望,逃到无边的宇宙之外,它们将同未知的自然搏斗,力图延续赫拉文明,留下的赫拉人将平静地迎接死亡。她还感到混沌不仅仅是一条飞船,它是一个智能人,是一头通灵巨兽,它带着对主人的忠诚和依恋,悲壮地点火升空,踏上了未知之路。经过极其漫长的旅程,混沌到达了诺瓦宇宙的边界,卞士其声音低沉地说:“悲剧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想即使以赫拉人的高度文明,对此也未能预料。混沌正在穿越诺瓦宇宙的边界,所谓宇宙边界,应该是抽象的定义,并无实质意义。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边界还是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变化,只有混沌未受影响,也许这表明活的生命不能通过宇宙边界。”
卓丽丽的脑海里输进这样的景象:旅途中混沌内的赫拉人正处于休眠状态,而忽然间,他们的身体迸射出强烈的绿光,光晕消失后,赫拉人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