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这幅画面似乎转瞬即逝,可又如此永恒,就像我度过的童年时光一样。这种感觉让我同时品味着悲伤和喜悦。
“一切都会消逝,大翔。”爸爸说,“你心中的那种感觉,叫作物哀,是对世事无常的感叹。太阳、蒲公英、鸣蝉、锤星、还有我们,都服从麦克斯韦的方程式,都注定会消逝,一秒钟后也好,一万年后也罢。”
我看着周围干净的街道,漫步的人们,青青的草地,傍晚的暮色。然后我懂了,一切都有自己的位置,一切都恰到好处。我们继续走着,长长的影子融在一起。
即使锤星就悬在头上,我也不害怕了。
我工作时需要盯着面前纵横交错的指示灯,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围棋盘。
这基本上是一份很无聊的差事。太阳风的压力让太阳帆稍稍弯曲,指示灯显示的就是太阳帆上各个位置的张力,它们以固定的节律闪烁着。这种节律对我而言,就像明迪睡梦中的呼吸一样熟悉。
我们现在的航速已经可以用光速的百分之几来衡量,再过若干年,当速度足够快时,飞船就会把太阳帆的方向对准室女座61和它的行星。到那时,赋予我们生命的太阳就会像遗忘的记忆一样,一去不返。
但是今天,指示灯的节律似乎有些不正常,东南角的一盏指示灯看起来闪得快了零点几秒。
“导航室,”我对着麦克风说,“这里是太阳帆监视站一号,你能确认我们还在航线上吗?”
一分钟后,明迪的声音在我的耳机中响起,带着一丝惊讶:“我都没注意到,确实有一点点偏离航线,发生什么事了?”
“我还不太确定。”我紧紧盯着指示灯,那盏灯看起来很不合群,失去了和谐。
妈妈要带我去福冈市,但没有叫上爸爸。“我们去圣诞大采购,”妈妈这样对爸爸说,“回头送你个惊喜。”爸爸笑着摇头。
我们穿过繁忙的街道,由于这可能是地球的最后一个圣诞,空气中反而格外有一种节日的气氛。
在地铁上,我瞥了一眼邻座乘客的报纸,头条是《美国反击!》,配以美国总统展现胜利微笑的大幅照片。下面还有一组照片,有的我曾经见过:几年前美国第一艘疏散飞船在测试飞行中爆炸,某个的领袖在电视上声称对此负责,美国大兵开进外国首都。
再往下是一篇短文:《美国科学家怀疑世界末日论》。爸爸说过,有些人宁愿相信世界末日的说法是假的,也不肯相信人类已经无能为力。
我盼着给爸爸挑一个圣诞礼物,但是妈妈并没有带我去电子市场买东西,而是去了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城区。妈妈拿出手机说了几句,说的是英语。我抬头看着她,有点诧异。
面前的建筑物上飘扬着巨大的美国国旗。我们在里面的一间办公室坐下,一个美国人走进来,满脸沮丧,尽管他极力掩饰着。
“铃……”他叫了妈妈的名字,欲言又止。这一个简单的音节,充满了惋惜和渴望,一定隐藏着一段复杂的往事。
“这是哈密尔顿博士。”妈妈介绍道。我点点头,主动和他握了握手,就像电视上的美国人一样。
妈妈和哈密尔顿博士说了一会儿话,她开始抽泣,博士尴尬地站着,像是想要拥抱她,却又不敢。
“你留下来,跟着哈密尔顿博士。”妈妈对我说。
“什么?”
妈妈抚着我的肩膀弯下腰来,看着我的眼睛:“美国人在地球轨道上有一艘秘密飞船,这是战争前他们唯一发射成功的飞船,哈密尔顿博士设计的。他是我的……老朋友,可以带一个人登船,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不,我不走!”
妈妈还是打开门往外走,哈密尔顿博士则紧紧抱着我。我使劲地踢打,大声哭叫。
门外站着爸爸。我们都呆住了。
妈妈突然放声大哭。
爸爸拥抱了她,我从没见过爸爸拥抱妈妈,这看起来像美国人的动作。
“对不起!”妈妈已是泣不成声,一直说着“对不起”。
“没事的,”爸爸说,“我明白。”
哈密尔顿博士放开了我,我扑进爸妈的怀里,用力抱紧他们。
妈妈看着爸爸,她没有说话,目光中却饱含了千言万语。
爸爸的面容柔和起来,像一座活过来的蜡像。他叹了口气,看着我。
“你不害怕,对吧?”
我点头。
“那你可以上路了。”爸爸看着哈密尔顿博士的眼睛,“谢谢你照顾我儿子。”
妈妈和我看着他,我们很惊讶。
蒲公英,
秋暮瑟瑟风,
敢播天涯中。
我点点头,装作听懂了的样子。
爸爸一把抱住我,很用力。
“记住你是日本人。”
他们走了。
“太阳帆被什么东西击穿了。”哈密尔顿博士说道。
挤在这个狭小房间里的都是高级指挥人员——除了明迪和我,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现在不是让其他乘员恐慌的时候。
“这个破孔让飞船发生了倾斜,偏离航线。如果不补上它,破孔就会被太阳风撕裂得越来越大,整个帆面很快就会破裂崩解,‘希望’号就会漂泊在宇宙中了。”
“有没有办法修好它?”船长问。
哈密尔顿博士,这个一直把我当儿子看待的男人,摇了摇他的满头白发。我从没见过他如此绝望。
“破孔离太阳帆的中心结点有几百公里远,派人太空行走到那里要花上很多天,因为在帆面上无法走得太快——帆面太薄,造成新撕裂的风险太大。等我们的人到达破孔时,破孔可能已经大得补不上了。”
一切走远,万物消逝。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太阳帆的样子。帆面太薄了,如果不小心碰到,它很可能会破裂。太阳帆由复杂的折叠骨架系统支撑起来,这使得整个结构兼具刚性和弹性。我小时候曾经见过太阳帆在太空中展开的景象,就像妈妈给我做的折纸。
我设想着自己用系链反复钩住、松开骨架,借力掠过帆面的动作,就像蜻蜓点水。
“我能在七十二小时之内太空行走过去。”我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我身上,我解释道:“骨架的结构我非常熟悉,我这十几年来每天都远远地盯着它们看,我能找到最短的路径。”
哈密尔顿博士充满疑虑:“这些骨架设计时没有考虑太空行走的要求,我从没设想过这种情况。”
“那我们就即兴创作,”明迪说,“我们是美国人,见鬼,我们从不轻易放弃。”
哈密尔顿博士抬头看看,“谢谢你,明迪。”
我们制订计划,权衡利弊,大声争吵,忙了一整夜。
从居住舱沿着长缆攀爬向太阳帆的过程艰苦而冗长,我花了将近十二个小时。
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我名字的第二个字:
“翔”,意思是不扇动翅膀的飞行。看到左边的部首了吗?那就是我,用头盔上的一对触角绕在长缆上。我的背上是翅膀——实际上应该说是助推火箭和附加燃料罐,推动我缓缓前进,去往光洁而纤薄的穹顶,那面挡住整个太空的太阳帆。
明迪通过无线电跟我聊天,我们互相说着笑话,分享着小秘密,设想着将来要做的事。当我们没什么可说时,她就唱歌给我听,目的是帮我保持清醒。
“われわれはほしのあいだにきゃくにきて”
但是,爬过长缆其实算是简单的部分了。沿着错综复杂的骨架穿越帆面、行走到破孔的位置要难得太多。
我离开船舱已经三十六个小时了,明迪的声音既疲惫又衰弱,偶尔还打个哈欠。
“睡吧,宝贝。”我轻轻对她说。我也累坏了,真想闭上眼睛,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夏夜,我走在小路上,父亲走在我的身边。
“我们生在一个满是火山、地震、台风和海啸的地方,大翔。我们总是面临各种威胁,就像悬浮在星球表面的狭长陆地,下面是沸腾的岩浆,上面是冰冷的真空。”
我的思绪又回到宇航服里,在此孤身一人。半梦半醒的一瞬间,我让背包撞到了太阳帆的一根横梁,差点撞掉一个燃料罐,幸好我及时抓住了它。为了让我的速度更快些,我的装备被减轻到最后一克,没有任何出错的余地,我什么东西都不能丢。
我努力驱除梦境,继续前进。
“正是这种对死亡紧邻和一瞬之美的领悟,使我们坚韧不拔。物哀,我的孩子,是人和宇宙的共鸣,这是我们民族的灵魂,让我们经受住了核爆,经受住了地震,经受住了海啸,经受住了死亡的考验,而没有绝望。”
“大翔,醒醒!”明迪带着哭腔不顾一切地喊着。我突然惊醒,这是有多久没睡觉了?两天,三天,还是四天?
太空行走大约还剩最后五十公里,我必须放开太阳帆的骨架,全部靠助推火箭来控制位置。在亚光速状态下飞越太阳帆表面,光是想想就让我头晕不已。
父亲忽然又出现在我身边,他悬浮在太阳帆下面,我们在下围棋。
“看看棋盘的东南角,发现你的棋要被切成两段了吗?我的白子很快就能围住你,吃掉整条大龙。”
我看着父亲的指向,果然非常危险。我忽略了一个断点,原本以为连成一片的大龙其实是两块孤棋,中间漏了一个洞。我的下一手棋必须补上这个致命的断点。
我赶紧摆脱幻觉。我必须完成任务,然后才能睡觉。
我到了。在我的面前,是太阳帆上的洞。飞船在高速航行时,一小粒躲过离子护盾的宇宙尘埃都可能造成毁灭性后果。破孔已经开始撕裂,残缺的边缘在太阳风和宇宙射线的推动下轻轻飘着。虽然单独的一个光子非常渺小,微不足道,几乎没有质量,但聚集在一起却可以推动巨大的太阳帆,带着一千个人远航。
宇宙真是令人惊叹。
我拿起一枚黑子,准备补上断点,把两块孤棋合二为一。
棋子变回了我背包里的修理工具。我操纵助推器,悬停在破损的位置。透过破孔,我能看到飞船前方的星星,飞船上的人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片星空了。我想象着,终有一天,在其中一颗星星周围,融合为一个新民族的人类将从近乎灭绝的困境中复兴,重新振作,再次繁荣。
我小心翼翼地把修补带粘在破损处,然后打开喷枪,对着修补的地方加热。我能感觉到修补带在融化,慢慢扩散开,与帆面的碳氢化合物融合在一起。等这一步完成,我就可以用银原子蒸汽重塑光亮的反射层了。
“有效果了。”我对着麦克风说,那边隐约传来庆祝的声音。
“你是个英雄。”明迪说。
我笑了,觉得自己就像漫画里巨大的日本机器人。
喷枪发出噼啪的声音,燃料用完了。
“看仔细了,”爸爸说,“你想用这手棋补断点,可这是你真正想要的吗?”
我使劲摇晃连着喷枪的燃料罐,真的空了。这正是撞到横梁的那个燃料罐,撞击肯定导致了泄露,燃料无法完成修补工作了。修补带在空中轻轻飘动,破损只补了一半。
“马上回来,”哈密尔顿博士说,“补充燃料,再试一次。”
我已经精疲力竭,不管我怎么努力,我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赶回去。等我再往返一次时,谁知道破口会撕裂成多大?哈密尔顿博士一定比我还清楚这一点,他只是想让我快点回到温暖、安全的舱内。
我背上的燃料罐里还有燃料,是供我返程时用的。
父亲的面孔写满了期望。
“我看见了,”我慢慢说道,“如果我用这手棋补了断点,就没有机会保住东北角那小块棋了,你会吃掉它们。”
“一手棋是不能下在两个地方的,你必须作出抉择,儿子。”
“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看着父亲的脸,想找到答案。
“看看你周围。”爸爸说。我看到了妈妈、前田太太、首相、久留米的邻居们,看到了所有一起等待的人,在鹿儿岛,在九州,在日本,在整个地球上,在“希望”号上。他们期待地看着我,等着我作出抉择。
爸爸的声音轻轻响起:
熠熠星,
往来皆过客,
挥别笑留名。
“我有办法了。”我告诉哈密尔顿博士。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办法的。”明迪骄傲又高兴地说。
博士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大翔,谢谢你。”
我把喷枪从空燃料罐上摘下来,接到我背后的燃料罐上。喷枪明亮的火焰燃烧起来,像一把锋利的刀。我排列着面前的光子和原子,把它们编织成坚韧的网。
大帆背后的星空又被遮了起来,帆面变回了完美的镜面。
“纠正航线吧,”我对着麦克风说,“结束了。”
“明白。”哈密尔顿博士说。他极力掩饰着声音中的悲伤。
“你快点回来,”明迪说,“如果我们现在纠正航线,你就没办法在骨架和长缆上固定自己了。”
“没事的,宝贝,”我轻轻说着,“我回不去了,燃料不够了。”
“我们去接你!”
“你们没办法用我的速度通过骨架,”我温柔地告诉她,“没有人像我一样熟悉骨架的结构,等你们到我这里时,我的氧气已经用完了。”
我等她沉默下来,“我们不要说伤心的事了,我爱你。”
我关掉无线电,飞向深空,以免他们进行白费力气的营救行动。我不断下坠,离太阳帆的顶盖越来越远。
太阳帆慢慢离去,揭开了群星的面纱。昏暗的太阳也只是星星之一,不升,不落。我独自漂泊在群星之中,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一只小猫在轻舔我的内心深处。
我用这手棋补了断点。
如我所料,东北角的棋子被爸爸吃掉了,漂泊在棋盘之外。
但我的大部队安全了,它们将来甚至还会发展壮大。
“可能围棋里也有英雄。”博比的声音说道。
明迪说我是个英雄,但其实我只是一个简单的人,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位置。哈密尔顿博士也是英雄,因为他设计了“希望”号。明迪也是英雄,因为她让我保持清醒。我的母亲也是英雄,因为她忍受离别之苦让我活下来。我的父亲也是英雄,因为他教会我做正确的事。
所有人的命运交织成一张网。我们生命的意义,由各自在网中坚守的位置来定义。
我面前的棋盘渐渐模糊,棋子融为一体,变成流逝的生命和悸动的呼吸。“单独的棋子不是英雄,但所有的棋子在一起,就是英雄。”
“真是美好的一天,不出去走走吗?”爸爸说。
我们一路走下去,记忆融入了每一叶芳草,每一滴露珠,残阳如血的每一道光芒——夕阳无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