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北”大概从未想到,自己在玄青寺居然会再次见到早已消失的四叔。
一切都是巧合,但似乎也都早有注定,该来的总是会来,该遇到的一个都不会错过,这便是人生,这也是命运。
当时卓小婵惨死于万如海手中,洛北在那个晚上并不好过,冥冥中让身体里一股力量开始觉醒,虽然每一次他都介于清醒和恍惚之间,但经过这许多次以后,他自己也能隐约猜到,似乎这一切都跟他曾经误闯破庙,巧遇无名老者与黑衣人大战有关。
老者没有完全说明那天夜里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现在的洛北已经成长了许多,早已不是昔日懵懂的少年。
“杀神珠”,这个名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曾出现在他耳畔过,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世上大概没有人能清楚的知晓。
四叔就站在罗刹堂门中,一如当初,目光沉稳当中却多了一丝悲凉之感。
也许是苟且偷生又走火入魔的他经历了太多的折磨,谁又能想到,这个佝偻着脊背的万府大管家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身子让他看起来已经接近风烛残年,但此刻,与洛北的短暂对视,让他双眸里的光辉再次焕发出新的光彩。
眼见洛北气势逼人,他没有动,没有躲避,甚至没有一点想要出手的意思。
“洛北”周身被黑气环绕着,戾气冲上云霄,好像要把明亮的月光都完全遮蔽,让月亮的光辉无法照落下来。
他漆黑的眼眸里哪里还有一丝少年的气息,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头来自千年以前满心怨愤的洪荒巨兽。
他要把心中的悲与愤全部都化作力量,将眼前的人和世界一起撕成粉碎,才能稍解心头之恨。
团团黑气很快就把四叔环绕其中,四叔本来就没有要逃走或是出手的意思,就任“洛北”御使着无边黑气把自己束缚起来。
黑气就像是一只虚幻又真实的大手,紧紧扼住了四叔的喉咙。
四叔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可不管他如何挥动手臂,都根本无济于事,他原本写满沧桑的脸上很快就变成了紫红色。
那只手力量如此之大,而且越来越紧,四叔开始感觉到窒息。
这时候,他的脸色已经跟放久了的猪肝颜色差不多,双眼也凸出眼眶,生与死几乎就只有一线之隔,可他却笑了,即使要做到这样的笑容极难,也极是难看,但可以看得出,他的确是笑了出来。
四叔垂下了挥舞的双手,闭起了眼睛,这一刻,他竟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安然等待死亡。
“如果杀了我就能让你好受些,那么我的死也就算是赎回了一点罪孽……”四叔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字的吐出来。
“洛北”身子突然间像是遭受电击,他双眉深锁,木然的看着身体正在一丝丝僵硬的四叔,报仇的快意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令人愉悦。
风渐大,玄青寺背后的山上漆黑的树影在猎猎风中不停的摇摆。
天空之上,明月在云层中不断穿梭。
月光艰难的透过云层,却还是难以照进那个被黑气环绕的地方,那里像是一个被什么包裹起来的世界,不让外面的一切进入。
“罪恶……在世人心中到底何为
罪恶?”
“千年之前我双手举起屠刀时,瑟瑟发抖的四十万人看我如地狱的恶魔,在他们眼中我便是罪恶,可是有谁知道,当初他们也曾杀进别国的城池,人畜屠戮,而我身后也有百万黎民,我若不杀人,悬起的屠刀落下之时也会鲜血纵横……”
“从夏商而始,经秦、汉而唐、宋,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建立在无数的牺牲和死亡之上!”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所以,这世上并没有什么是真正的罪恶,只有胜者王侯败者寇……”
说完这番话,“洛北”嘶声大笑起来,笑的是那般酣畅淋漓,仿佛也把沉寂了一千年的心事都尽数吐出来。
四叔全身已经无法稍动,只有突出的双眼里露出奇异的目光,他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竟能说出这般话来。
要是时间倒回少许,他或许也会想要问一问在洛北身体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突然间,眼前好像出现了幻觉,一个穿着灰色旧袍子的人负立着双手站在雪峰之下,悠悠长叹。
而在他与哪个灰袍人之间是一个纤细的身影,他很想走过去,但出于自卑也出于成全,他就站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看着那两个人走在一起。
然后,那美丽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竟倒在了灰袍人怀里,胸前的鲜血长流不止,她的双眼和嘴唇都已经变成了灰白色。
那一刻,他知道她就要离开人世间,但他无力挽救,只能把遗憾藏在心底。
要是当初自己能勇敢的走出一步该多好。
“温如玉……温润如玉……”多好的女子。
这些年来,四叔一直都是站在万如海身后,毫无保留的为老爷着想的万府大管家,他永远都沉着冷静,妥善的安排好一切,也永远都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的背负一切。
就连万如海都不知道,在他心里一直都藏着一个人,就是那个人让他心中留有一丝美好,但同时也成为他毕生的遗憾。
当知道温青青正是当年的故人之女时,他内心可说如同惊涛骇浪,所以这是他第一次放走了老爷所要杀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