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您夫人的死真的与您有关?”周可怡小心地问。
“就算与我无关,我也无法放下夫人的死,何况是有关的呢。”
李仁翔的眼神显得空虚而茫然,他背靠着墙壁,好像不这样就会因为浑身发软而跌倒。
“你是知道的,”李仁翔有气无力地说,“二零一八年的上半年,我深受袁婷之害。她对我的近似野蛮的追求,使我个人和家庭都饱受摧残。尤其是我的夫人屠艳玲,她本是个善良纯洁的传统女性,她何尝吃过这种苦头,受过这种怨气。我知道她不容易,我自己也是遍体鳞伤,于是我就趁着暑假,想陪她去国外旅游,摆脱袁婷,离开这使人烦乱的城市,去陌生的地方散散心。
艳玲也正有此意,很开心地接受了我的提议。于是,我向旅行社预定了行程,八月上旬,我们正式开启了近半个月的北欧之旅。
我们先到芬兰,次到瑞典,后到挪威,到达挪威后的第二天,我们参加了邮轮海岸之旅,从卑尔根出发一路北上,探索挪威的西海岸。
首站的目的地是盖朗厄尔峡湾。我们是晚上九点钟发船,预计于第二天下午两点左右抵达盖朗厄尔。在开启这段行程之前,我们跋山涉水,已经玩了一个多星期,而当日的白天我们又在卑尔根转悠了一天,到了晚上,人早已困乏了,也没兴致欣赏船上的节目,一进房间就睡下了。
经过一个晚上的睡眠,第二天我们两人都恢复了不错的精力,吃过早餐后,我们去甲板上散步晒太阳。
邮轮在挪威海自由航行,海风徐徐吹动,阳光灿烂,碧空万里,我们的心情都分外舒畅,一切的烦恼都抛在脑后,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我跟艳玲循着栏杆随意漫步,在船尾,我们发现一群海豚在追逐着我们的邮轮跳跃前行。这是我们俩第一次亲眼目睹海豚追船的场景,我们欢乐极了,兴奋极了,艳玲情不自禁地掏出手机去拍,她太忘我了,太激动了,以至于低估了趴在栏杆上俯身向下拍照的危险性。
当然,我也低估了,我虽然提醒她要注意安全,实际上,我的视线没离开过海豚,根本没注意到我身边的妻子。
就在我冲着海豚,欢呼雀跃之时,我突然听到耳边一声惊叫,随后,便见眼角一个人影飞速闪过,然后就是“扑通”一声巨响,我再扭头时,艳玲已经不见了,方才落入海中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我的妻子。
我慌了,头脑一片空白,而就在我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的那一会儿功夫,邮轮已经开出了很长一段距离,我这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跑入船舱,向船员们求救。船长果断返航,去寻找落海的艳玲,然而等我们返回之时,眼前已是一片茫茫大海,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了。面对着苍茫浩瀚的大海,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我根本已经无法指示,艳玲落海的具体地点。船员们也只是望洋兴叹,他们一样什么都做不了。我泪如雨下,只是冲着海洋深处,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妻子的名字,直到喉咙完全哑了,喊出血来,才终于接受了这残酷的事实。”
李仁翔的眼圈已经红了,他背过脸去,用手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水。这让周可怡不知所措,她后悔不该这样没有礼貌,鲁莽地打听李仁翔的私密。现在,李仁翔的伤口真的被撕裂开来,她又只能像傻瓜一样站着,帮不上一点忙。
“李总,实在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害您伤心了。”如果说李仁翔只是流泪,那么,周可怡是真的哭了,她同情屠艳玲的不幸,也为李仁翔的悲痛而悲痛。
“谢谢你,可怡。”擦干眼泪后的李仁翔,再度转过身来,更加深情地看着周可怡。
“你干嘛要谢我?我都后悔死了。”周可怡抽泣着。
“不,我要感谢你。是你给了我面对这段往事的勇气。艳玲的死,是我这辈子最深的痛,我一直在自责,一直在埋怨。提出旅游的人是我,选择旅游日期与地点的人是我,我等于是间接地害死了艳玲。而从此,我也封闭了自己的内心,活在过去的阴影中,无法走出来。不用说提起这段往事,就算看到海洋或轮船的照片、影像,我都浑身战栗、发抖。但此时此地,我却在你面前把这段旧事重提了,把我的心结打开了,我突然感到胸口不那么闷了,天空不那么暗了,我感到自己将要走出这旧日的阴影了,所以说,我要感谢你,真的感谢。”
李仁翔说到动情处,反而肆意地笑了。看到李仁翔由悲转喜,周可怡也破涕为笑,这两人都有点忘我了,眼中似乎只有对方的存在,根本看不到办公楼前不断走动的人群了。
“行了,”李仁翔的笑停住了,“可怡啊,你先回去吧,我办公室还有客人,一定等急了。”
“好的,李总,您多保重。有事我会随时跟你联络。”
“好,你也保重,注意安全,一路顺风。”
李仁翔说完,就转头一拐弯,朝校门走去。周可怡目送他一步步地消失后,也将头转了回来,她眼睛再次看向前方,而双腿也正要迈出脚步。但就在这时候,她的身子却又定住了。她明亮的双眼大大地睁开着,因为她绝没有想到,就在这美术学院的教师办公大楼前,竟然会再次与袁婷狭路相逢。
两人隔着五六米远,互相对视着,谁也不先说话。但最终还是由周可怡打破了沉默。
“你干嘛跟着我?你什么时候来的?听见我跟李总的谈话了?”周可怡连珠炮似地问了一串。态度当然是不太友好。周可怡平日真的是文静的人,这辈子大概也只有面对袁婷,才破天荒地表露出凌厉的一面。
但话又说回来了,袁婷此次出现,还真不是冲李仁翔或周可怡来的。袁婷自己也没想到,会在美术学院办公大楼底下意外撞上李、周二人对话的一幕。
袁婷是来找胡教授的。她自从与李仁翔对立以后,不仅情感上变得水火不容,就连生意上的合作也告吹了。但画廊要想稳步发展,打出品牌与名气,名家的作品又不得不拿,因此,袁婷便退而求其次,看中了胡教授。
如果说李仁翔是画坛冉冉升起的新星,那么胡教授就是成名多年的老将。在袁婷看来,这两人都是有商业价值的,都是值得结交与投资的,只不过李仁翔因为年轻英俊,她合作时还带出了男女感情,胡教授这边就纯粹是艺术与金钱的等价交换了。
然而,不明就里的周可怡可不会那样想,她总觉得袁婷像是鬼魅一样地缠着自己,她这次的出现,肯定是暗地里跟踪而来的。因此,周可怡的表情是极不愉快的。
“来了有一会儿了,但没听见你们在谈什么,我也是远远地走近,又不是顺风耳,哪听得见你们的甜言蜜语呢?”袁婷边说边向周可怡走了过去。
周可怡道:“你别乱讲,什么甜言蜜语,说得那么肉麻,我们可是上下级关系,谈得也都是学术上的事。”
袁婷已走到周可怡面前,依然以挑衅的眼神看着她:“学术?不会吧,我还从没见过两个人谈学术,能谈出四目相对,彼此放电的效果的。”
袁婷的挖苦让周可怡无言以对。周可怡虽然快硕士毕业了,但总体来说仍是单纯的学生妹一个,与袁婷这种老江湖过招,总得来说,还是嫩点。
见周可怡没说话,只听袁婷又开口道:“怎么,被我说中了?不过我还真是佩服你的胆子,面对李仁翔这个虐待狂,李仁翔的老婆怕了,我这个转战商场,心狠手辣的女强人,也怕了,而你这个看起来林黛玉似的女学生,却不怕。依我看非但不怕,而且还有主动往上凑的架势。我就纳闷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脑子不灵清了?”
周可怡对李仁翔那是真够意思,方才还说不出话来呢,一听袁婷讽刺污辱李仁翔,却有勇气与她互掐了。
“你嘴巴放干净点,也难怪李总看不上你。像他这样的艺术大师,温文尔雅,岂是你这种俗物能追求的。”
对于周可怡来说,上面这种程度的话,已是相当严厉凶狠了,她很少说这样的话,一说出来连自己都感觉被吓到了。
但这种话对袁婷来说也就是开胃小菜,跟情敌交流,她恨不得以对骂开始,以互殴结束,也就是对周可怡这类的学生,她还有点良知,不好意思下重口,要是周可怡走出这个校门,成了社会人,那时你再看袁婷的口舌,保证能让周可怡之类的文艺青年吃不了,兜着走。
“也许李仁翔的确有他的魅力吧,”袁婷的语气反而温和了,“毕竟艺术修养在那儿,专业能力在那儿,炉火纯青的画技在那儿,何况长得也不错,谈吐也儒雅,也确实够你们这些小女生飞蛾扑火的。不过我这个老大姐,还是要劝劝你,别头脑发热,别一条路走到黑。多想想你的父母,你的亲人,你要是死了,他们怎么办?”
要说什么是绵里藏针,袁婷上面的这段话就是很好的示范。但周可怡并不理会,她与李仁翔之间的误会,就在刚才已经得到解除,因此,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回答地很有大将风范。
“你啊,那么多年生意算是白做了。还说李总是文化流氓,有变态倾向,你知道李总和他夫人屠艳玲之间的感情史吗?他俩是青梅竹马,是患难夫妻,李总要是文化流氓,有变态倾向,屠艳玲会全心全意爱他这么多年?死心塌地为他献出自已的一切?”
周可怡居然也嘲讽起袁婷来了,这让袁婷感到有些意外。
“你哪来的自信?忘了我跟屠艳玲见面的事了?忘了屠艳玲亲口对我说的话了?”
“所以说你那么多年的生意算是白做了。怎么亲口说的就一定是真的?”这话一说出口,周可怡的脸色就突然一变,她自知情急之下说漏了嘴,李仁翔与屠艳玲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计策,快要被她泄底了,便赶紧补上一句:“就算是真的吧,难道就不能有所夸大?”
周可怡说不下去了,再说估计也是越描越黑,她说完那句话,就兀自闪人了,留下袁婷独自在原地发呆。
袁婷紧盯着周可怡一路小跑,渐行渐远的身影,终于顿悟了,终于想通了。
好你个屠艳玲,竟然跟我玩“无中生有”,不惜抹黑自己老公的人格来对付我,让我失望,让我害怕,让我死心,你真够阴的。
袁婷一面想,一面咬牙切齿地跺着脚。她恨屠艳玲的“阴险狡诈”,也恨自己的轻信懦弱。她就这样回环往复地想,沉迷在往事之中难以自拔……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做梦般的状态过了多久,才被办公楼外,学生们“有彩虹,快看彩虹”的高呼声给惊醒过来。
原来雨早就停了,原来冬天也会有彩虹,原来精明强干的自己,一直被貌似纯真的屠艳玲用谎言玩弄着。
她像蜗牛一样地往上爬着楼梯,不知不觉间已来到胡教授办公室的门前。但她并不喊叫,也不敲门,只是低头默默站着。一会儿,她的头抬了起来,身子转向了楼梯口,又走下楼去,最终朝着李仁翔的公司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