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钱茂养鱼再成功又怎么样?儿子都出家了,都成绝户了。这消息把钱标乐坏了,兴奋坏了。这家伙,天天走路唱小曲,天天喝酒配熟食,天天在村里村外做宣传工作,比他养鱼那阵可忙多了。
事情过去都大半年了,一般人早就不说了,说也说腻烦了,听也听腻歪了,时间终于抚平了一切,可就是抚不平钱标这张嘴。这张嘴也终于惹祸上身了。因为钱茂这个老实人,再也受不了了。
自少勇出家以来,钱茂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但他为人本分,老实,内向,有气从不出口,都是内销。
有些人当面讽刺挖苦他,他也照样跟人家聊。可钱标这小子实在不是省油的灯,实在是要逼钱茂动手,于是钱茂就动手了。
钱标真没想到钱茂会跟他动手,他的狂,他的横,在十里八村是出名的。钱标身高一米八十几,体重近两百斤,这种体格在南方人中很少见。但钱茂还真不怕,因为钱茂当过兵,在部队里学过些擒拿、格斗、摔跤的本领,面对钱标这样强劲的对手,他愣是没吃亏。
不过话又说回来,钱标虽说人长得壮,但这小子天天胡吃海喝,吃完喝完不是躺沙发,就是坐牌桌,力气并不大,肌肉也白白胖胖,松松垮垮的,像吊着一身米袋子似的,跟钱茂那一身腱子肉真不能比。
钱标养鱼输给了钱茂,现在倒好,打架也输给了钱茂,钱标估计是觉得自己一世英名,全毁在钱茂手中了。他哪里是吃了亏就肯轻易罢休的人啊,他偷偷地早就琢磨起报复计划来了。
钱茂养的鱼,大多数有人来收,剩下的,都去镇上卖,赶上天气不好,也在村里摆摊。或者是夫妇俩分工,一个去镇上卖,一个在村里摆摊。那天早上,钱茂的老婆方霞,又在村里的菜场卖起了鱼,钱标便去他摊上买鱼。
方霞知道钱标这个人跟他们家不对付,又刚刚跟自己丈夫打过架,本没心思与他接近。但她毕竟是个生意人,不管是谁,只要他是来买鱼的,方霞也不好撕破脸。就这样,方霞还是把鱼卖给了钱标。
钱标把鱼买回来后,让他老婆做了鱼汤。下午,一个消息便在村里传开了:钱标家吃了钱茂的鱼后,全家都中毒了。夫妻俩,还有儿子,无不恶心难受,腹痛腹泻。
钱茂听到这消息后,自然急了,他连忙打听其他买主的状况,询问他们中午吃鱼后是否有什么不适。询问的结果是,这些人都好好的,没有一个出现钱标家的症状。
钱茂正暗自疑惑,却听邻人来报,说他佛光寺北坡鱼塘的水已被钱标抽干,钱标正带领他的老婆,孩子,还有一帮亲戚,下塘捞鱼。
钱茂来不及说话,火急火燎地赶到鱼塘。见钱标一家正捞得起劲,忙大声喝止。没想到钱标上来就给了他两耳光,说他的鱼有毒,害他全家病倒,差点吃死人。他钱茂卖这种鱼,就是谋财害命。钱茂被骂得哑口无言,又见钱家人多势众,便只好站在岸边干着急,眼睁睁看着鱼塘被他们糟蹋了。
回去后,钱茂越想越不对劲,再加上鱼塘被毁,自己还挨了巴掌,心中越想越气,便打电话报了警。
很快,当地派出所的民警赶到了村里,他们了解了钱标与钱茂之间的纷争,查看了鱼塘的受损情况,也访问了当天向钱茂买鱼的群众,发现并未有第二家出现钱标家的中毒情况,而且不但是当天,就以前那么多人吃钱茂家的鱼,也没听有谁中毒的。
情况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了,只是钱标始终不承认自己是造谣生事,始终咬定全家吃了钱茂那儿买的鱼后,都中毒了,吃坏了。他一气之下才打了钱茂,捞了钱茂的鱼。民警也反复询问了钱标的老婆和儿子,这两人也是死不松口,就说自己吃了鱼后上吐下泻,并说当时吐东西的声音很响,邻居应该也可能听到,建议让民警去问问他们家左右的邻居,看看他们是不是听到了。民警一打听,还真有一个邻居听到钱标家有人呕吐的声音。
民警又问吐出的食物在哪儿?他们又说已经被马桶冲走,又是一个死无对证。民警也没辙。
调查走访了一圈,派出所的民警认为该纠纷还是以调解为主,就劝钱标赔点钱给钱茂,怎么说也捞了人家辛辛苦苦养大的鱼。但钱标就是不给,他认为是自己家人吃了钱茂出售的坏鱼,健康受到损害,身心受到摧残在先,他们本该追究钱茂的法律责任,钱茂也本该赔偿他们全家误工费,精神损失费,自己仅仅下水捞了他几条鱼,已经算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便宜他了。
反正不管怎么调解,钱标都是死活不认账,死猪不怕开水烫,就这么个架势一撑到底,天王老子都没办法。
派出所的人也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加上钱标是村主任,平时与他们也都认识,不痛不痒地调解一番,就草草收场了。其结果是钱标一分钱都没赔,一句道歉的话都没说,便又生龙活虎地开始在村里显摆了。
但这样的结果,钱标仍不满意。因为钱茂居然敢报警,这让钱标更加痛恨钱茂。要知道在这村里,还从没人敢像钱茂那样与他对着干的。
于是,一件至今未破的悬案发生了。就在派出所民警离开村子的第二天,时间大概是凌晨一点钟,钱茂盖在村南的几间新房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一顿猛砸,看家的黄狗是先被一锤子打死的,之后,几扇门,几扇窗户,几辆电动车,全砸了。
这伙前来打砸的人来势汹汹,且动作迅速,同时行动,三下五除二就砸了这么些东西,等钱茂夫妇惊醒,穿衣,下楼,只见这伙人四散逃跑的背影,根本逮不到人了。
钱茂只好认准一个去追,那人慌不择路地乱蹿,钱茂也跟着乱追,没多久这家伙就跑到了村西的桃子地里。
钱家村的地势你们也知道,那是东高西低的。那人跑进村西的地里,地势就越来越低,他就难免一层一层地往下跳。也是活该钱茂要倒霉,下楼时匆匆忙忙穿了双拖鞋,你说怎么在这种地方跟人赛跑呢?
结果怎样,人家穿着运动鞋,上蹿下跳,羚羊似的,一点事没有,反而是钱茂自己,拖鞋也飞了,脚底也穿了,腿骨也折了。腿一折,也就没戏了,那人也就彻底跑没影了。
回来之后,钱茂还是报了警,但这次抓住嫌犯的机率更加渺茫。月黑风高的,来人长什么样都没看见,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儿找人去?虽然钱茂死活认为是钱标与他的几个兄弟干的,但派出所回你一句“证据不足,疑罪从无”就解决了。
钱茂再一次自己认栽。锤死的狗,自已埋,破了的门窗,自已换,砸烂的电动车,自已修,折了的腿,自己上医院治。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钱茂的父亲也在这当口死了。搞不好也是因为那段时间,钱茂家屡屡出事,实在不太平,老人家操心操得着急上火,一下子过去了,但这个也不好说,反正是赶巧也死了。
钱茂可以说是带伤操持,直忙得焦头烂额。办丧那天,寒风四起,大雨时作,送葬队伍打算从村西祠堂出发,经村中大路走向村东公墓。
然而,当队伍经过钱标家门前时,钱标的老婆却拦住了去路。说是怕沾染晦气,不吉利,让队伍绕道而行。
队伍中有好些人都向她说好话,求她放行,说几百年来,村里的送葬队伍都从这条路走向村东,如果要绕道,只能从南边的小路迂回。走这条小路不仅绕远,而且小路狭窄,实在是不方便做事。
好说歹说,钱标老婆就是不让过。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为表示态度的坚决,钱标老婆干脆搬了把椅子坐在路中央,又叫儿子钱力站在一边给他打伞。
“耗着吧,看谁能耗得过谁?”她狠狠地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瞅着送葬的人。
风急雨寒,人们怨声载道,可就是无一人敢冲过去,因为大家发现,挡在路中央的是钱标老婆与儿子钱力,而站在自家阳台上看戏的却是钱标和他的几个兄弟。
钱茂自已也只能干瞪眼,想打架都不够格。腿伤还没好,走路都跟铁拐李似的,怎么动手?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掉转方向,从南边小路绕行。
但事情就是那样凑巧。钱力为了给他妈打伞,自己却被风雨打了个够。当夜便出现了重伤寒症状,发高烧,说胡话,抽搐,昏迷,不省人事……
钱标夫妻将孩子送到镇卫生院医治,镇卫生院治来治去就是毫无起色,夫妻俩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直接开车将钱力送到市医院救治,那时孩子已经完全不行了,以前还说胡话,还抽搐,那时人都不动了,市医院的医生也说为时已晚,他们无力回天了。
钱力的去世,让村里人头一次看到了钱标伤心的样子。
他老婆心疼儿子,想为他找块好的墓地,便专门请了个风水先生来村里看,先生在墓园绕了几圈,看中了一块地,老婆便说动钱标,打算让儿子葬在那里。
但钱标也知道,村里的公墓是编了号的,凡村里人去世,都顺着编号来下葬,不存在挑三捡四的说法。但自己好歹是村主任,在村里向来一手遮天,再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谁管那么多闲事,便也认同了老婆的意思,将儿子葬在了自己选中的那块墓地。
村里人当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都不吭声。唯独钱茂坐不住了。他因为屡受钱标欺凌,心中早已憋足了气,这回又见钱标带头违反纪律,便又往上面告了一状。而当时又正逢村干部换届选举之际,钱茂这一告影响不小,直接或间接导致了钱标在选举时的失利。
钱标由于丧子,本来就情绪暴躁,钱茂这一告,加上自己连任的失败,那效果如同火把扔进油库,直把他惹得怒气冲天,不可收拾。
一天早上,钱标见钱茂夫妇双双去了鱼塘,便担着两桶大粪,踢开了钱茂家的门。将两桶大粪,倒在了钱茂家中。
钱茂得知情况后,想找钱标拼个你死我活,但方霞苦苦哀求,他不得不为之动容,便只好强压住怒火,与妻子方霞收拾起一塌糊涂的屋子来。然而悲哀的是,不管他们如何打扫,屋里的臭味却始终清除不掉。钱茂没计可施,只好请了装修队,把本来就八成新的房子,又全部翻新了一遍。
钱茂越想越气,多年来的苦闷与不平,不断冲撞着他的内心。他知道自己明里是斗不过钱标的,他只有在暗处下手,悄悄地报他的仇。
于是,就从那天晚上开始,每天深夜,村里人都睡下之后,钱茂就起床了。他半夜起床只为一件事,就是去钱力的坟前撒一泡尿。在这件事情上,他可以说是持之以恒了。哪怕是刮风打雷,下雨下雪,他打着伞也要去撒这泡尿。
钱茂的坚持有了结果。到了盛夏,钱力的坟墓已经是臭不可闻了。一股浓烈的尿味,让钱标觉察到了异样。他意识到这是有人在报复自己,便下决心要找出这个人。其实吧,钱标当时应该也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之所以还像毒蛇一样潜伏着,无非是想亲自捉到这个来坟头撒尿的人。
钱标也劝老婆先不要声张,要沉住气,以免打草惊蛇。而他自己则趁夜色在钱力的墓旁蹲守,看看到底是谁在捣鬼。因为他觉得,白天是不可能有人这么做的,做这件事的人一定是在夜里干的。
不出钱标所料,他仅仅在墓地蹲了两个晚上,就发现了前来撒尿的钱茂。他当时不动声色,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更没有马上站起来,与钱茂打架。因为,他知道要论真刀真枪地对打,他是打不过钱茂的,他对付钱茂应该是暗中下手。
“他下手了吗?”李仁翔忍不住问道。
钱学贵道:“没有,所以说这人阴险啊。起初几天,他就是在全村宣传,说自己亲眼看到钱茂在他儿子坟头撒尿了,这个撒尿的魔鬼就是钱茂。他打算替天行道,把这魔鬼烧死。钱标翻来覆去就说这些话,说了好一阵,也没见什么动静。就当人们以为这事情差不多就这样要过去的时候,钱茂刚刚装修好的新房子一把大火,被人点了,等到钱茂夫妇从鱼塘赶回来时,已经烧得火光冲天,没法救了,只好眼睁睁看着房子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是不是钱标放火烧的?报案了没有?”陈君毅问。
钱学贵冷笑道:“谁都知道是钱标烧的,报案也报了,可没用啊。还是证据不足啊。民警问钱标,你天天在村里喊,要烧死钱茂,烧死钱茂,你还说这房子不是你烧的?钱标说对啊,我喊的是要烧死钱茂,又没说要烧掉他家房子。”
陈君毅道:“我知道钱标是怎么想的,他是既想让所有人知道钱茂的房子是他烧的,以便报复钱茂,同时在村民面前立威,又给了自己狡辩、后退的余地,所以他喊的是要烧死钱茂,实际做的是烧掉了钱茂的房子。”
李仁翔对于陈君毅的观点表示赞同,又转头问钱学贵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钱标欣赏完钱茂夫妇丧家狗般的模样后,就与他老婆一起离开了钱家村,外地打工去了。钱茂夫妇没办法,只好自掏腰包又东拼西借,把房子又盖了起来。打那后,钱茂夫妇俩身体也坏了,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累的,总之是生活不易,也难为他们了。”
钱学贵将话就说到这儿,打住了,旁若无人地喝起茶来。
“讲完了?”陈君毅问。
“差不多吧。”钱学贵含糊地说。
“我刚才的问题是什么?是问钱茂为什么要烧佛光寺对不对?”
“对,好像是这个问题。”
“那你跟我说什么了?你跟我说的是钱标怎么烧钱茂家房子的,对不对?”
“对。”
“那你是不是跑题了?”
“没跑题,我还没说完,你的问题我都记着的,我一口气讲那么多,这不口干嘛,就喝点茶润润嗓子。”喝完茶,钱学贵把杯子往床头柜上一放,果然又接着往下说去:“钱茂把房子盖完后,有一天来我家串门,我陪他喝了半天酒,两个人都有点喝多了,我记得钱茂哭了,一个劲地跟我吐苦水,说他的不幸与不易,眼泪哗哗地,说到最后,他总结他的苦难,归根结底,一切的根源就在于他儿子的出家,就在于这个可恶的德照法师,与那座可恶的佛光寺。我作为他的老邻居,老哥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好言相劝,好言相慰。当时我觉得他也听进去了,他也理解了,接受了,后来我有事要出去,他也就走了。等我从外面办完事回来,就听说钱茂被抓了。原因就是火烧佛光寺。”
“他是把自己房子被烧的恨,以及长久以来心中累积的不平,都用火烧佛光寺的方式来发泄了。”陈君毅一句话总结了钱学贵所说的内容。
“对啊,”钱学贵点头道:“可能跟他在我家大喝了一场也有关系吧,要不然,尽管他受多大委屈,他在头脑清醒的情况下也不会这样极端的。”
“他是怎么烧的?”李仁翔问。
钱学贵答:“他从我家喝完酒,说过哭过之后,就去佛光寺北坡鱼塘了,你知道,我们钱家村是远近闻名的水蜜桃专业村,钱茂虽然以养鱼致富,但他家也有地,也种着些桃子。水蜜桃是这样的,三月开花,花期结束后就长出小桃子来,小桃子为防止日晒雨淋,鸟吃虫蛀,就得用小纸袋将其套上。像我们村的桃子大户,桃袋子都是委托他人生产,或直接向印刷厂购买,但像钱茂他们家,没几株桃子,也就没必要大动干戈了,因此,他家的桃袋子,都是由钱茂妻子方霞,用旧报纸糊成的。佛光寺北坡鱼塘的宿舍就堆满了旧报纸,方霞看塘时可以一边看,一边糊桃袋子,方便。
而那天,钱茂就把那几堆旧报纸统统搬到了佛光寺,当引火材料,一把火点着了。不得了,佛光寺全部都是几百年的古建筑,幸亏发现及时,赶来救火的人又多,加上佛光寺刚好离环城大道不远,消防车很快就到了,这才没造成太大后果,否则钱茂的罪过可就大了。当然,法院量刑时肯定也考虑到了钱茂的遭遇与他当时的状态,以及佛光寺的态度,综合裁量,才轻判了,坐了半年牢,要不然也绝不可能这般便宜的。”
听完了钱茂父子的人生故事,陈、李二人都唏嘘不已。小小一个钱家村,就有如此复杂曲折的人事,又何况这大千世界呢?
“那依您之见,德照法师的失踪会不会跟钱茂有关系呢?”陈君毅又问钱学贵来。
钱学贵被问了个不知所措,只好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这个……不好说,委实不好说。”
陈、李二人互相递了个眼色,双双站起身来,向钱学贵道别。
“打搅您半天,也非常感谢钱主任的热情配合。”陈君毅道。
钱学贵道:“哪里的话,都是应该的。”
“那我们就先走一步,如有什么问题须要向钱主任讨教,到时再来打扰,”陈君毅握着钱学贵的手,又叮嘱了一句:“今天的事先别往外说。”
“这个我知道,您放心,当村主任的人了,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一行人走到楼下,钱学贵的妻子也从沙发上站起来,又向客人客气了一番,陈、李二人这才走出屋去,跳上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