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原来,他看到的人是郑洽;而廉湘,则是郑洽多年未见的表弟。
此刻,他已是三宝太监郑和属下的从四品宣武将军。
“飞竹,哥只知道你在军中,不想竟能在这里遇到!”郑洽喜极而泣。
“是啊,洽哥!那时只是听说你已殉国,弟也从未敢想此生还能与你相见!”廉湘流着热泪说。
郑洽做梦也没想到,能够在这大海深处接连遇到故人——先是故君,再是故亲。所以难免心中激动,感慨万千。
“我们要去象山。”郑洽重复着应文说的话。
“象山?我领宝船到玳瑁洋试水成功,即日启程,要去江苏太仓。你等要去象山,须经磨盘洋。路途遥远艰险,风急浪宽。如遇险阻,你们一叶扁舟,很难逾越。不如改变初衷,我可以护送你们到刘家港,然后各安天命吧。”
“这个?”应文有些担忧。
“去太仓方向,得经定海水域,安全无法保证。”郑洽道。
“不必担忧,我在这里,包大家万无一失。”廉湘信步闲庭。
“吾弟……”郑洽刚想说话。
“到楼船内室说话吧。”廉湘不等他说完,引众人走向内舱。
“哥哥勿瞒我,不知这么多僧众集体出来,是否和普陀山大火有关?”廉湘问郑洽。
“没错。”应文抢先道。
“他们本意是寻我,却不想连累了僧人们。都是我的错!”应文道。
“不瞒飞竹,你知道他是谁吗?”郑洽看着应文,道。
应文目光坚定的望着二人,一副无所畏忌的样子。
他仿佛是在问询应文,是否可以告诉廉湘他的真实身份。
而应文不知道廉湘到底是敌是友。
其实,就连郑洽也不敢保证廉湘的立场,到底站在哪边。
应文微微点了点头。
他在告诉郑洽,你说吧,无妨。
因为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就是——”得到默许的郑洽刚想开口,
“嘘”廉湘示意他止言,然后摆摆手,道:“不必说了。我带你们过去,他们不敢造次。”
他乃心思缜密之人,吩咐为所有人分发水手或官兵服饰。尤其是包括应文在内的僧人,都发放宽大的头巾,覆盖住鬓边青白色无发的头皮。
接着,他下了一道命令:
“加力!向着朱家尖,全速前进!”
说话间,韧风刚猛,纵横呼啸。玉宇中水汽连接,已形成大片乌云,仿佛横扯了一块巨大的幕布,使得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风向变为东北,宝船涨鼓了帆,如一条巨大蛟龙,乘风破浪,直逼朱家尖。
航行间,官军的封锁线已经触目可及。
不远处舟连艋接,延绵不绝。于数里间连群结阵,排列整齐。
突然,狂风怒号,雷声大作,黄豆般的雨点儿急猝猝从天而降,如亿万道雨箭射进大海。天河倒泻,大雨倾盆。许多飞鱼跃出水面,张开羽鳍,撒欢般滑翔于大雨滂沱的海面上。几只掉队的海鸥慌乱的左冲右撞,没有了之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淡定洒脱。电闪雷鸣中,忽然有一只扑拉拉掉进海里,葬身鱼腹。茫茫水幕间,亿万道雨箭激起无法计数的圆靶,密密麻麻的排列着,一直到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海天之间。圆靶喷散出恣意妄为的水花,霎那消弭,弹射间又被激起。
如此往复,来回不停。
——“站住,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暴雨中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握宝剑、挺胸凸肚的副将郭宠高声问道。
“将军,我们船只巨大,不如冲破哨卡,径直闯过去。”副将刘霁云说。
“大可不必。如此就说明我们心中有鬼了。稍安勿躁,当屏气凝神,以不变应万变。”廉湘气定神闲。
廉湘令手下抛下巨锚,将宝船固定在茫茫大海上。
“呔!尔等何人?敢拦宝船?我们这是大明御旨令郑公公打造的宝船,特承皇命自玳瑁洋试水归来,今日回返。之前不是也经过此地?未有人胆敢放肆。现在拦路阻截,何意?”刘霁云道。
“原来是那只宝船。不过,刚刚得知普陀山有钦犯。奉上面的命令,来往船只,不论是谁,必须严加盘查,一切概不能外。”郭宠道。
“大胆!哪个上面?圣上钦定宝船,还能窝藏要犯?”刘霁云怒目而视。
“将军息怒。我们只是例行检查。卑职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啊。”守备将军袁衡笑道。
“你有几个胆子,安敢如此?郑公公知道了,奏明圣上,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刘霁云道。
“奉汉王令,普陀山有钦犯。过往船只,无关大小,无论是谁,都必须查验。”袁衡说罢,拿出来一块金牌。
金牌呈现,只见上书“”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十个大字。
下书七个小篆——“大明汉王朱高煦”。
原来江腾蛟向普陀派军时,得知曾有三宝太监的试水宝船经过朱家尖,返航时还会途径此地。就问朱高煦,宝船是否要查?
——定要查!
三宝郑公公位高权重,不让查怎么办?
——凉办!
于是,朱高煦把他爹御赐给他的铁券金牌留下,让守备将军袁衡持金牌查验。
——金牌乃免死信物,除了靖难功臣,朝廷没几个人有。见金牌,如见朱棣亲临。
看到袁衡请出金牌,刘霁云忙报告廉湘。
廉湘也不敢再说什么。
“”既然是汉王之命,那就请上来吧。”
袁衡微哼一声,皮笑肉不笑的带领郭宠及三十几个亲兵登上宝船。甲板上,廉湘和副将刘霁云交换眼色,引领袁郭二人查验。
“查!”袁衡一声令下,亲兵四散开来,在湿滑的甲板上到处搜查一遭。
紧接着,二人率队依次到楼船的各层查看。
众兵丁全部搜查一遍,皆未发现异样。
从底舱出来正要走,郭宠忽然看到站在几个水手当中的应文。应文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郭宠并不认识应文,近身问道:“呔,你叫什么,那里人氏?何时跟随此船的?在这船上做些什么?”
猛的,应文一颗心突突只跳,他在想“我本生在帝都南京,如果贸然开口,岂不是将口音暴露?若沉默不语,岂不让他生疑?这当如何是好?”
正待苦苦思索该怎么办之际,刘霁云接过话茬。
“哈哈,将军。他叫李春,镇江人士。是这宝船上的水手,都是做些拉帆起锚的活计”。刘霁云答道。
“起锚拉帆乃体力活,况且水手日晒风吹,皮肤应该黑壮,此人面皮为何如此白净啊?”郭宠满腹狐疑的盯着廉湘,问道。
“将军,你有所不知,他是新招募的,还未做几天。等到夏天一过,整个人就变黑变壮了。不信,你再看看这个,也是新近招募的。皮肤白也不白?哈哈。”说罢,拉过白面有须的程济,对袁郭二人笑道。
“那他看我怎么如此胆怯?”袁衡问。
“萤火之光怎配与皓月争辉?小兵嘛,没见过将军鹰扬虎视,哪敢直视将军赫赫神威!将军俊彩星驰,岂是一个粗衣小子可比?他定是看你雄姿英发,所以才如此胆怯!将军啊,你又何必与一个无名小卒斤斤计较呢?”廉湘道。
“是么?谬赞谬赞!哈哈哈哈。”袁衡抚掌大笑。
郭宠亦捧腹大笑。
——“将军辛苦了。留下买酒喝。”廉湘于袍袖中掏出两锭金子,分别塞给袁郭二人。
“哎呦呦,大人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哈哈哈哈。一切好说,都好说。哈哈哈哈。”袁郭二人开怀大笑。
二人既收了金子,也没查到什么,遂欣然下船。
袁衡拱手道:“将军恕罪!在下公务所在,不得不秉公办事!还望多多包涵。请将军到敝岛痛饮几杯,何如?”
“哈哈哈哈,哪里哪里,本人也是差使在身,也急着赶回去复命。下次有机会,一定上岛叨扰。怎么样,咱可以走了吗?”廉湘笑道。
“哈哈,当然当然。既然是差使在身,在下也不便强留。多谢将军配合。放行!”袁衡笑道。
郭宠得令,挥手作出放行的手势。
艋舟左右分开让出水道,宝船在漫天雨雾中缓缓提起巨锚,扬帆起航。
“恕不远送!哈哈。”大雨中,袁郭二人挥着满是铜臭的手,向廉湘致意。
宝船上,廉湘看着郑洽和应文。
他的心里忧伤而寂廖;平静又坦然。
忧伤寂廖的是失之东隅的记忆,
平静坦然的是收之桑榆的眼前。
记忆失去了信仰的图腾,眼前救赎了图腾的信仰。
惊弦之下,暗纵游龙。
——如释重负的感觉。
廉湘知道,在他心底的深处,所默认的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建文帝。而他笑着臣服的永乐陛下,不过是面对强权时故作谦卑的假象。那个文弱的年轻帝王,才是令他心悦诚服的尊贵长者,只有他能够赋予自己最具真实归属感的家国情怀。
暴雨如注,跌宕的狂风依旧肆虐在无边无垠的汪洋上。西北天际的长云乌漆漆将天空铺满,闪电间或刺破天宇,间或偃旗息鼓,频仍亮闪笼罩着躁动不安的大海。一时间激流漫卷,波谲云诡,浊浪翻滚,气势滔天。
几具和尚的浮尸慢慢出现在海面上。一直随洋流向朱家尖山的方向漂移。
宝船在海面上快速行驶,两个时辰后,它昂首穿过暴风区。
此刻,晴空万里,碧波万倾,清风和煦,波澜不惊。
时空同步,随着天河瓢泼的肆意滂沱,普陀山的烈火也被暴雨所浇灭。
暴风雨过后,朱高煦们带着滔天罪恶,回到了朱家尖岛。
——“报汉王殿下,海里发现身着俗家装束的僧人浮尸。看来应该是从普陀山逃脱的和尚。”——“刚刚听袁衡讲,郑公公的宝船此前从这里过去了,船上有几个人行迹可疑。”江腾蛟道。
“可疑为什么不直接抓捕!一群废物!他一定又跑了!快追!快!”朱高煦面目狰狞的大声狂吼。
数日后。
宝船神速,马上要进入到刘家港海域了。
应文背手站立在船头,回身望去,王之臣、永枵、永桥等人已魂归大海,所行者只剩下十七人。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进入港湾左近,已无甚风浪。此去刘家港,也只有十里海路。港口人员众多,鱼龙混杂,恕不能再与您前行了。”廉湘道。
遂令刘霁云派人放下两只船,让应文等人换下水手和官兵的服饰,换上平民百姓的便装。
应文等人坐上小船,挥手同廉湘作别后含泪离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曾几何时,应文总在濒临死亡的绝境中命悬一线,在如履薄冰的漂蓬里步步惊心。
好在,他每次都可以在无比的凶险中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吉人自有天相,不是吗?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在如千军万马、鳞光曜甲的海面上,廉湘云帆飞挂,巨舰激流。
应文向着宝船的方向,投下了无比感激的一瞥。
此刻,他心中许诺着一句诚挚的愿望:
——“将军,安好。”
在即将靠岸刘家港的怀抱里,廉湘手握剑柄,极目远眺。他仿佛看到了应文疲倦温柔的双眼,在对着他眯起如沐春风的暖暖笑意。
韧猛的长风将宝船的巨帆鼓起,此时,廉湘心中也默念着一句衷心的祝福:
——“皇上,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