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听到薛一刀称八旗兵为东虏,不由看了他一眼。虽然他都剃头易服了,但从他的言外之意中听得出他对满清没有认同感。当高旭看薛一刀的时候,薛一刀也有意地回视高旭一眼,俩人目光一触,高旭笑了笑,道:“以薛把总的看来,江阴人该如何对付东虏呢?”
高旭特地在东虏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高旭知道这个薛一刀借着对八旗兵的称谓上打探自己的态度,高旭自然表明自己的立场。在这个时代,面对满清残酷的剃令,只要有血性有尊严的汉人都不管在明里暗里都很反感。高旭庆幸自己的运气,虽然不幸附身在清军的一个小小千总身上,但属下的两个把总,一个胖子,虽然不学无术趋炎附势也算没坏到不可救药;一个出身关宁铁骑的薛一刀,大概因为性格怪僻孤傲而被贬成州府郡兵的一名把总,他那种愤世嫉俗的心态正中高旭下怀。
薛一刀沉吟道:“江阴为长江咽喉要塞,历来为兵家所重。江阴城池坚固,唯有凭城坚守。但固守无援,也只是死城而已。”
高旭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问道:“知道阎应元么?”
薛一刀和酸菜眼里一片茫然之色,但胖子是常州本地人,道:“大人是说阎典吏么?”
高旭点点头,道:“对,阎典吏在江阴城里?”
胖子在常州境内算是个地头蛇,消息颇为灵通,摇摇头道:“如今江阴城民推现任典吏陈明遇为。阎典吏虽然升广东英德县主簿,但因为母病未行,居在砂山。”胖子说起那具阎典吏一脸的敬重之色。
高旭“哦”了一声,细细想了想,无论如何,江阴城是成就这位阎典吏千古绝唱的舞台,下个月,也就是七月份,他必定会被陈明遇请到江阴城主持防务。想起阎陈二位典吏的事迹,高旭遥望着江阴城的方向,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道:“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壮哉!”
酸菜听了高旭的喟叹,本是死气沉沉的双眼倏地一亮,谨慎地朝高旭作了一揖,道:“大人,不如我们……”
高旭不待他再说下去,摆摆手,道:“你知道你想说什么,先放在肚子里吧。”
酸菜不顾高旭的阻拦,概然道:“高大人,我们要想死后有个面目见祖宗,就不能再这样麻木不仁地活着。我们……我们反了吧!”
酸菜话声刚落,楚胖子就跳了起来,道:“你这个书呆子,真是不识得时务,扬州杀了八十万,还没杀怕啊?!南京降了,兵马有数十万的江南四镇降了,八旗铁骑所向披靡,就光凭我们这千把人想造反。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人不过是知府大人在常州境内招募来的,说得好听是郡兵,辎兵,说得不好听不过是送货的民伕,出身不是混混,就是一些酒囊饭袋,大家不过是混口饭吃,你却要他们造反,你活够了,他们还没活够呢,再说人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少的,不顾自己的性命,还得顾家里的。高大人,你千万别听这酸菜怂恿。”
酸菜轻蔑地斜了楚胖子一眼,道:“懦夫。”
楚胖子被酸秀才鄙视了,神色先是一愣,接着一扯衣袖,作势要揍酸菜,但手一举起,却被薛一刀一把抓住了。薛一刀用手一捏,楚胖子忍不住满脸苦色,嗷嗷讨饶……酸菜得了薛一刀的支援,更是神气飞扬,对着胖子道:“你这等人只是苟且偷生,不知仁义何物。”
薛一刀推开了胖子,却是回头对酸菜冷然道:“人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你想法也真是幼稚。没有实力,你造反喊得震天响也有何用?”他说罢,薛一刀向高旭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向谷底的辎车营地走去。看着他瘦长的背影,高旭不由摇摇头,暗想这个薛一刀的性子真是哪边都不讨好,这种性格难怪他战力不俗,但到现在都只是一个小小的把总。
有些事总是有心无力,这胖子和薛一刀说的也全是事实。高旭只是西望着斜阳,沉思不语。
当高旭下山来到谷底的营地时,看着千余围着辎车嘻嘻哈哈寻乐子的郡兵,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高旭一路来大张旗鼓地押送着大批钱粮,器具以及火药兵器,本着一种招蜂引蝶的心思却是一直无事。高旭暗叹那些乡兵敢与大队清兵硬抗,却不知迂回一下劫个粮什么的。如果有乡兵来袭,高旭完全相信这些无赖混混出身的属下都是望风而逃之辈。高旭的心思自然趋向酸菜的想法,问题是不论他决定造反,还是找个山头落草,这些人绝对不会拥戴自己的。他一个光杆司令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高旭突然听到辎车队之中一阵哗然的喧嚷,闻声愕然看去。只见一个人一手拿着一把刀,一手拿着一支火把,站在装载着满是火药的辎车上。那火把就在装着火药罐的坛口上燃烧着,那人歇斯底里地叫嚷着辎兵不要靠近他。辎兵怕他引燃火药,吓得退得远远的。火药是辎重营的重中之重,火炮和火铳的威力总赖火药的供给。而现时的战事要攻城掠地绝对离不开火炮。只要数十门大炮一轰,铁打的城墙也扛不住。
高旭仔细一看,那人可不就是想造反的穷书生酸菜?!
“高大人你别过来!我说你别过来!”
酸菜朝沉着脸走近的高旭嘶喊着,一边又把火把压低几分。
高旭不敢刺激他,只道停住脚步道:“酸菜,别做傻事,你炸了这车火药有什么用?”
“如何无用?”酸菜喊道:“如果这车火药运到江阴,就要炸死成千上万的人。现在炸了,却只死我一人。”
高旭耐着性子道:“不光光死你一人,还用辎重营的近千兄弟。我们都要受军法处置。”
“那又如何?”酸菜又叫道:“死则死矣!我面前没见到一个活人,自从剃之后,我们都死了,人人都是一具行尸走肉,这样活着有什么用?还不如死了好。我早该死了。自从我从扬州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那时起,我就该死了。扬州十日,死了八十万人。现在多我一人,多你们一千人,又算得了什么?如果这些火器火药运到江阴,江阴十万城民又有什么活路?!”
斜阳把高高站在辎车上的酸菜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长得似乎没有尽头。而他那瘦削的身骨也因为他的慷慨激昂也好像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高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把口气放缓,道:“酸菜,你炸了这一车,明天就从常州,从南京,运来十车百车的,这根本无济于事。”
“我炸了这一车,这天下就少了一车的火药,百姓就多了一车的安宁!”
高旭知道这个大明书生倔强的性格,他既然决定了事,就不会改变。高旭尽着最后的努力,道:“酸菜,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有什么希望?苟活着看清兵屠杀百姓,苟活着看着江阴像扬州一样被屠城?正因为人人都怀着苟活的念头,那东虏才凭着十数万铁骑把千万之数的汉人踩在脚下。高大人,你不要再给我空中楼阁一般的希望了。与其早迟有一死,何不死得其所!虽死犹生!”
见高旭无法劝阻酸菜,心急之下的楚胖子也顾不得危险,走上前来劝阻,他的身后跟着薛一刀薛把总。薛一刀早已取出弓箭,但引而不,就算射死了酸菜,但酸菜的手一松,那火把还是会掉在打开坛口的火药罐上。
胖子摸了一下自己的秃头,心底害怕酸菜失手点燃火药,骂道:“酸菜,你忘了你的性命是谁救的了?是高大人,是他把你在剃匠的鬼头刀救下来,是他把让你进入辎重营混口饭吃,你不想如何报恩,却是做着连累他的祸事。你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却是这样恩将仇报的么?!”
酸菜没有答话,凛然道:“活命之义,于保家卫国之大义,小义也。高大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日唯有大义相酬。”
说罢,酸菜抬头最后望了一眼晚霞之上的斜阳,然后毫不犹豫地把火把扔进火药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