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二年(1645年)。闰六月十五。
江阴,十里坡。
高旭站在峡谷之巅,俯视着十里坡上森严阵列的五千清军步骑。
这五千清军步骑之中最为触目的是三百八旗铁骑。这一个牛录编制的满清白甲兵阵列在左翼,散着一种摄人的让人不寒而粟的噬血气息,这种气息是身经百战的铁与血和从北到南所向披靡的骄人战绩的威压凝集而成。其余的清军则是南明降将刘良佐属下的新附绿营军步骑。
“头可断不可剃!”
一面上写着铮铮铁骨般的七字标语的旗帜从十里坡东边的山岗升起来。大旗迎着斜阳的余晖沐浴着晚霞的凄红猎猎作响。随后一支杂乱无章的人马像喷泉一般从山岗的背后冒出来。其中的约有近千人马衣甲鲜明,有的执刀,有的拿鸟铳,显然是江阴城的主力冲锋营。而冲锋营两翼和背后跟着的乡兵却是拿着千姿百态的武器:锄子,菜刀,铁铲,不一而足。为了汉服冠,江阴人宁可留不留头,为了抵抗清军,各乡各村的乡兵聚合一起来到十里坡上阵杀敌。
尽管站在远远的峡谷之顶,那从十里坡里飘来的空气里仍然尽是游离着呛鼻的铁屑、血的腥臊以及火药的硫磺味。战场上铁与血的残酷气息像潮水一般把高旭淹在其中。令人窒息,麻木,而又恐惧。
晚霞投下的最后一抹抹艳红影射在高旭深邃的眼眸里。
这是高旭穿越在大明末期的第七天。
因为所附之身是同名同姓的清兵千总,虽然高旭谨慎行事,但每日早上醒来,高旭要花费极大的毅力压制住剪下自己光秃秃的脑门上那根金钱鼠尾辫子的逆天冲动。高旭暗暗告诫自己初来驾到还是既来之,则安之。但在此时此地,眼看着这些江阴先民们为了汉人的最后尊严而舍身成仁时,高旭的眼眶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湿热。
高旭抬头望着斜阳,让燥热的风吹干了自己的眼。他脸上努力地保持着平静,不让身后的属下看出自己表情的异样。
今早高旭领着千余人马从常州府出,押送着一批宗知府四处搜括来的钱粮和器具之类的战争物资,送到江阴城镇压义民的清军。一路上,高旭看着一辆辆装满钱粮的辎车,肚子里的心思几乎没停过,但是眼前这些近千名常州府的郡兵,个个麻木不仁的样子,高旭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轻易暴露。
千余郡兵护着辎车在峡谷中休整,而高旭领着几名属下登上谷顶察看着十里坡上的战事。
站在高旭身侧的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胖子,看着江阴乡兵争先恐后的冲锋,不由叹道:“江阴人真是不怕死啊。”
高旭看了胖子一眼,没有出声。这个胖子姓楚,名应麟,常熟人,是高旭属下的一个把总,职位是捐了一批银子谋就的。他不学无术,性子好色油滑,难得现在这般正正经经。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听到身边的带着充满了压抑感的话,高旭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另一侧的一个酸秀才。
三天前,高旭闲荡在常州街头时,看到一群剃匠们把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穷书生打得血肉模糊。因为这书生死不剃头,拿着虎头刀的清兵剃匠就要朝他脖子砍去——留头不留头,留不留头。高旭见状拦下剃头匠的屠刀,奉上一些银子才救下那书生的命。当然,想留头,是不得不剃的。书生被打晕之后,再剃了事。那书生醒来后,得知已经剃的事实,只是沉默。
这个穷酸的沉默让高旭很担心。高旭怕他想不开寻死,或者食不果腹后饿死,得知他会一手好字,便强行把他带到营里作了自己的幕僚文书。每当高旭问他的来历时,他只是麻木地说扬州人。只是无论高旭如何询问他的名字,这穷书生只是无言以对,最后拗不过高旭的烦扰,在一个水沟上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脑后的辫子,怅言道:“金钱鼠尾,遍身腥膻,若提姓名,岂非羞没了列代祖宗。此后,身有辫,人无名。”
数日的相处下来,高旭觉得这书生才气很好,出口成章,只是性格有点迂,说话又酸得要命。他既然死也不说自己姓名,楚胖子忍受不了他的酸气,便以酸菜戏称。胖子与酸菜互相瞧不顺眼,每当酸菜掉酸文的时候,楚胖子就算听不懂,但也要嘲笑几句。但酸菜的这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胖子似乎明白了,破天荒地露出深思之色。
高旭望酸菜一眼,道:“死很容易,但活下去才有希望。”
“希望?”酸菜自嘲地笑笑,道:“希望在何处?”
高旭想起历史上明灭清兴的无奈,想起江阴人以一城见义的悲壮,这个时代有希望么?——如果有,希望在哪里?
高旭一时无语。
在清兵军阵之前的火器营将领得到将令之后,十数门虎蹲炮一齐炮响,黑火药的浓烟之后,便在江阴义兵冲锋途中掠起一片片血肉。
高旭看着江阴乡兵在炮火中死伤无数,但人人都没有后退的念头,只是凭着一股热血向前冲。这种自杀性冲锋根本无济于事。就算让你们冲到清军阵前也战力相差悬殊,徒增死伤而已。看来这些江阴乡兵忠勇有余,谋略不足。高旭眼光扫到乡兵之中又那面“大明中兴”旗,心中压抑如潮。
清兵炮击之后,那三百满清铁骑像脱弦的箭一般迎向那些冲杀而来的江阴义民。
高旭努力想以局外人的眼光看着这场战争,看着八旗铁骑肆意杀戮和江阴乡民的舍生忘死,闻着那血溅出来的腥味,听着乡民那绝望的嘶哑,清兵的狞笑,这一切都活生生在摆在眼前,才觉自己根本做不到。
高旭,他也是个局中人了。
当高旭觉得身旁的酸菜用判究性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时候,马上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抬起头,迎着沙场上吹来的带着血腥的风,望了望日渐西落的斜阳。
自从八旗兵出击之后,新附汉军的清兵主将不敢再怠慢,只得绿营兵全军压上。江阴乡兵虽然凭着血勇冲杀,但实力相差太过悬殊,战场的态势也是一面倒。清兵追杀着向江阴城方向溃散的江阴乡兵,对于江阴人来说,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拦阻清军兵临城下了。
酸菜着皱着眉看罢,哆嗦着苍白的嘴唇,痛心疾地道:“真是不堪一击啊。”
“以散漫之师,与东虏野战,取死之道,殊为不智。”
酸菜身侧的一名黑脸瘦汉冷冷道。这个黑脸瘦汉姓薛,名一刀,辽东人,据说是关宁铁骑出身,是高旭属下的另一名把总。他长着一张马脸,脸颊有一条长长划过眼眶以至瞎了一只眼的刀疤,因此他有个外号叫刀半瞎。
他整日面无表情,是嘻嘻哈哈的楚胖子的另一个极端。虽然这个薛一刀是自己的属下把总,但高旭对他那又瘦又干的躯体时蕴含的战力颇为忌惮。从他浑身的伤疤以及眼神里的死气推测他必定是个身经百战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