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叔在心里疯狂地扎着小人,埋怨着一个故友的同时,丝毫没有意识到今晚其实是他自己主动要从太真峰去往左涯峰,阻拦这两个不速之客的。
“隋玄?隋玄……”白衣人念叨了两遍这个名字,接着笑了。
一直没说话的黑衣人,这个时候开口道:“我们不是为了杀隋……隋玄来的。”
“嗯,我信。”小师叔言语间的不正经又开始了,他斜眼看着眼前这两个人,摆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心里盘算着先弄死谁,尸首要如何处理掉!
砍头?算了,留个全尸吧,那埋哪儿呢?要是让宗主知道我在自家地下埋人,会不会把我也埋了……嗯,还是挫骨扬灰好,不会留下痕迹,到时候骨灰扬在青云峰那边,省得污秽咱这太真峰……
“他的怀里有样东西,你应该不会陌生。”小师叔还在心里打着黑心算盘呢,白衣人开口说道,对着一旁的黑衣人扬了扬下巴,他们两人双手被捆月索束缚住,自己是无法取出的。
小师叔一皱眉,走上前去,从黑衣人的怀里摸出来了一个方圆四寸的东西。
仅一眼,小师叔眉头就皱得更紧了。
他的手中是一方青白玉器,其上五龙交纽,正刻有八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一缕非同一般的气息萦绕四周。
这种玄乎的感觉,有见识的人会知道其实并不是错觉。
而是,龙气。
小师叔并不陌生这个东西是什么,甚至他还曾经亲眼见过眼前这一块,底部刻有一个小字,隋。
传国玉玺。
皇权神授,正统合法的绝对象征,古往今来,有太多的“白板皇帝”就是缺了一方玉玺,被冠以了这个他们引以为耻的称呼,一生耿耿于怀,甚至有些临死前都无法释怀。
大晋如今风头正盛,逐鹿中原,素来有问鼎九州之志。其皇宫内就有一座百玺殿,号称要将天下九十九方玉玺系数掠得,置放其内。
如此狂言,自然是缺不了无数人冷嘲热讽,吹大法螺的,可如今灭掉大隋,剑指黄河以南的魏,周两国,大晋的声势名望可谓是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之前嘲讽的声音也是逐渐势弱,几不可闻了。
当然,乱世如此,空前绝后,又岂是一国一朝靠大肆放言便能做到统领百朝,旷世独尊的?!
小师叔非常讶异。
按理说,这一块隋国玉玺,本该已经成为了大晋那百玺殿的囊中之物,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而且还是从身份不明的阴阳刀客身上拿出来的?!
“相传始皇偶得一天外飞石,经人查验发现是块世间罕见的璞玉,特令人打造成传国玺,作为历代相传的国之重器。但二世即亡国,该玺就流落民间,下落不明。”
“此后也有几次现世,可时间一长之后,便彻底没了音讯。”
“后世,不管大小国度都会觅得良玉,仿制打造,作为传国玉玺,权之符印,代代相传下去。”
“能够找到良玉并请得适宜工匠,打造出合格的玉玺的,就自称是天命所在,血统纯正,而那些没有打造出合适玉玺的皇帝,就得背负着‘白板皇帝’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恼人称号,饱受诟病。”
“唐氏高祖,当年没有从前朝得到旧玺,就打造了好几方‘受命宝’,‘定命宝’,本是聊以慰藉,没想反而成了被后人笑话讥讽的谈资。”
小师叔作为一个偏僻弱小道宗,常年不出世的小道士,对于这些寻常百姓并不知晓的,有关王朝更迭,皇室皇家的事情倒是随口就来,明显是熟稔于心的。
“大隋最后的物件……”
白衣人感慨了一句,看着小师叔手中的那块玉玺,眼神浑浊,太多不同的情绪在其中交织,意味难明。
小师叔平日里就不是什么少言寡语之人,啰嗦了几句,还没尽兴,白衣人这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他的话匣子一下子就关上了。
不过不论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师叔至少可以确定一点,在这块隋国玉玺从眼前这两人的手上出现后,这两个人绝对绝对不会是大晋的人。
“现在,我们再好好聊聊?”
就在一炷香前,这最后两个字还是小师叔以稳居上风的姿态对二人说过的,这会儿被白衣人重复了一遍,语气比之更加惬意放松,有些顺带调侃小师叔的意思。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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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势有过减小,却完全没有将要停歇的意思。
土丘之后,隋玄身体有些发冷,他现在所穿只是普通黄麻衣物,自然在御寒挡风上跟以前穿的丝绸大袍没法比。
穷人穿麻,稍富之人穿棉,而绫罗绸缎却是唯有皇亲国戚,世家大族才穿得起的。
从小虽说没有娇身惯养,但毕竟年岁还小,而且又是太子殿下,整个皇室疼爱还来不及,哪会狠心让他去受练武修行的苦。
所以隋玄虽然身体比平民好一些,可也还是扛不住深夜的寒冷。
今夜满月,乾象盈甲。
隋玄看了看天,他知道这是月半十五,月亮正东偏北,与八卦相对应的话,就是八卦中的乾卦。
接下来的几天,便是满月向下弦月变化,阴长阳消,逐渐转向巽卦,巽象退辛。
一晃又是春末。
从身边众人随同到如今的茕茕孑立,堂堂隋朝太子殿下,已经在左门宗待了近一年半了。
时间不算长,对于现在乱成了一锅粥的世道来说,一年半虽然可以发生无数的事情,可实际上每个人的感受都是瞬息而过。
就像一年多前大晋灭隋的风波,众人依旧记忆犹新,可也早就彻底过去了。
那个铁骨铮铮的国家,已经成为了百朝之战的牺牲品之一。
隋玄时常会想起那些画面,尤其是在偷摸喝了小师叔的酒后,酒意上涌,眼前飘忽。
心魂恍惚。
那些富丽堂皇的房屋楼阁,那些热闹非凡的聚餐醵宴,那些盛世景象的歌舞升平,和那些人……
每次翰林院的那些老古董们,不喜参与酒局,可都会被他父皇下令必须参加,然后在被其他朝官灌上几杯后,就跟解除了封印一样,兴致高昂,状态勇猛,吟诗作赋,留下了不少的佳句名篇。
臭书生姐夫,自己不在这种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写诗做赋,却十分喜欢点评他人,尤其是遇到自己不喜欢的,那批得可谓是丝毫不留情面,痛下针砭,气得那些老头吹须瞪眼的,要找他理论。他就开始耍无赖,理论可以,先把酒杯端着,喝了才能跟他争辩,结果次次把那些大学者们灌得烂醉如泥,就宣称是自己辩赢了,那叫一个恬不知耻的洋洋得意。
姐姐也不管他,每次宴席忙着跟众武将划拳喝酒呢。大隋南翎公主,一向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典范,喜尚武学修炼,擅长舞刀弄剑,不光自己实力高强,还训练了一支战力非凡的女子军队,名为南翎军,立下了赫赫军功。
谁也不会想到如此一个奇女子,会嫁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臭书生,而且还是那种整日不着调,喜好言语捉弄别人的无良书生。
直到那把名为昆犵的刀,被这个从未被隋玄敬服过的书生姐夫握住的时候,隋玄才真正明白了那句被他以前笑话是穷秀才自夸海口的酸句。
所谓书生意气,提笔论贤仁,从戎撼天地。
隋玄打了个小小的寒颤,夜愈发冷了……
他还时常会想起那个被隋国百姓多年来一直奉为明君的男人,那个朝堂之上不苟言笑,却又在酒桌宴席能跟百官畅谈共饮的男人,那个用一言一行都诠释了大隋的气节的男人。
还有那个温柔的女人,小时候总是喜欢摸摸他的头,告诉他,儿子你要平平安安的,未来的人生会是什么样,谁也说不清,但无论如何,娘亲都会陪在你身边。家人在,亲朋在,就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你父皇有诸多的妃子,你也会有很多的兄弟姐妹,不要因为他们不像你姐姐一样是娘亲所生,就跟他们疏远。你是当朝太子,是未来隋国的皇帝,很多事情你都要去做,娘亲知道你不喜欢学习,但你不能任性,要好好跟着几位学者大师……
在隋玄的印象里,娘亲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操不完的心,用她那江南软糯口音,一遍一遍在儿子的耳边叮嘱很多做人的道理,还会给他讲很多有趣的故事,小时候睡不着,隋玄就会拉着母后,要听刀光剑影的江湖豪情,要听大漠孤烟的塞外风光,要听荡气回肠的历史更迭,要听儿女情长的缠绵爱情……
除了最后一个母亲觉得他还小不适合听之外,其他的总会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讲给他,有些不熟悉的内容,还会专程去请教那些大学士们,然后回来再生动地讲给隋玄听,在床边陪伴他直到进入梦乡。
那幅皎洁的月光穿过窗棂洒下,仿佛在房间的地板之上铺了一层白霜,灯火摇曳,母亲温柔的脸庞就在身边,握着自己的手,给自己讲述着那些动人的故事的画面,从未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斑驳半分,反倒愈发清晰……
作为当朝皇后,后宫之主,娘亲是真正做到了母仪天下这四个字,不管是大事小事,娘亲总是能够处理得当,没有刻意打压众多妃子,却依旧将后宫统领得妥妥当当。
也不怪父皇总说,后宫三千,当真比不得娘亲一人,如果他不是皇帝的话,只会想娶娘亲一个。
当然了,这些话肯定是只能一家四口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说的。
隋玄觉得精神有些恍惚,仿佛那些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浮现,那些怀念的话语也在耳旁再次响起。
他紧了紧自己的衣服,他也不敢乱动,万一被小师叔发现的话,自己的计划就泡汤了。
谁能想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为了杀人,在深夜的山峰这里,独自一人,扛着刺骨的寒冷,耐心地蹲守着。
换作两年前的隋玄,是绝对不会相信这一幕的。
可能这就是成长。
从大隋被灭国的那一刻起,过去的太子殿下其实就已经死了。
隋玄意识有些涣散。
寒冷逐渐侵蚀了他的身体,清冷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体之上,竟也有两分渗透入体的诡异感觉。
小师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
“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从小师叔的口中发出。
有小师叔在,隋玄的伪装其实起不到什么作用,那个装成他样子下山的木壳也早就被小师叔察觉到了,而至于黑龙鱼服的能力小师叔是如何破解的倒还不得而知。
小师叔走上前弯腰将昏厥过去的隋玄抱起,四周的夜风又如之前那般自动隔开。
隋玄平日里是住在左涯峰的,小师叔本想将他带回去,可想到要是御空而去,免不得会把他吵醒,思索了一下,将他抱回了自己的屋子。
“你说说你,一个臭小子,还想着要杀人,杀得了谁啊……本事那么小,又不虚心学习……”
“那么多人已经死了……”
“你可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