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丑时三刻,一条黑影从城头翻越而过。在紧身的夜行服下,其身躯看出得略显魁梧,但身手却矫健异常,只见他恰到好处的躲过夜巡卫队,又几乎是刚刚好的从各条小径之间、各家屋檐之上的最短距离穿行而过,即使是在这漆黑的夜里,他的动作也极为迅速,看上去像是整个行进线路没有一丁点儿多余的路程,好似对整个城市的地形都熟稔无比。最后他落在一处高墙大院的后门边,十分有规律的学着猫头鹰叫了几声,沉寂片刻后,院子里便传来两声轻咳,随即门内一粗犷男声压低着声音道:“月光清明。”
门外那黑影立马压低着声音回道,“集落如矩。”
话音落了一会儿,这后门便轻轻的打开了一些,门外那黑影一闪而入后,这门又悄悄迅即闭上,几个呼吸间,夜又归于万籁俱静般的沉寂。倘若借着零星半点的月光,能隐隐看清这高墙大院的正门口,悬挂着“内禁卫府”四个大字。
汀茫历6122年春,壬戌年三月一日卯时,清晨微风抚柳,鸟语伴随着些许花香飘入千家万户,朝阳从天边稍稍露出半轮金边,带着无限光耀冉冉升起,把整个大地都映照上层层金光,原本略显湿重的空气也变得清爽纯粹起来。
此时,汀茫大陆清宁王国的都城--中宫,一座傲立在大陆最中央的雄伟城市早已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各类市井商贩是这座城市全天生活的开端,天还未至蒙蒙亮的时候,那些卖早点的铺子便已摆出热气腾腾的各类包点,接着是稍大点儿的以各类面食为主的店面,撑起铺旗,从小屋内抽出些桌子凳子摆在临街边,便招呼起过往的客人来。也有些用扁担挑着篮子筐子的各类小贩,早早的就等在了各个城门口,在城门打开的第一时间蜂拥而至,如同活水注入干涸的河道,瞬间就占满了城市的大街小巷,也激活了这个城市一天的脉动。几乎是太阳刚刚露出全部圆圆面容的时候,中宫城内便充斥满了商贩的吆喝叫卖声、过往人流的道早招呼声、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以及拉车的畜牲偶尔发出的叫声,这座城市热闹繁华的一天通常便是这样以稀松平常的方式拉开帷幕。
与此同时,清宁王朝朝会大殿归心殿之上,满朝文武官员也已是面对王座肃穆以立,群臣皆低头不语,俯首待命。戎装侍卫分立两侧,均是右手持着戟身、左手握着刀把,目不斜视、身体绷得紧直,衬托出大殿之上的一派威严景象。
奇怪的是,那正中崇高的帝王之位上却一直是空空如也。
“嗯咳!”一声清嗓之音从帝位左斜下方的一鹤发耄耋之年的官员口中发出,打破了这大殿暂时的安静,只见他面朝群臣,姿态傲然,一双雄雌吊眼带着犀利之色缓缓扫过阶下群臣之后,这才开口道:
“今日距离那鬼域贼子乱我东南之境已是一年有余,自圣上亲征后,我等臣子皆尽心尽力辅佐朝纲,如今这皇城上上下下,这中宫里里外外,皆是一派蒸蒸日上之景,各业各行所为之事亦均是事半功倍,诸位以为,相比于圣上在时,城中此番景象如何啊?”这鹤发耄耋官员言罢,面不改色,只是以手缓缓抚过胡须,眼色却是不紧不慢的向站在最前方的一名身材瘦弱、面带病怏之相的白发老者,清宁三大卫之一的右丞卫祖尔图看去。
只是这鹤发耄耋之人话音刚落,大殿之中,参与新月朝会的群臣瞬间就因为这句话而变得骚动起来,皆是前后私语、左右相议,纷纷面露为难、诧异或是震惊之色,也有些许官员默立不语、静观其变。这一月一次的新月朝会,本是理顺王朝各类大小事物,定夺重大事项的重要朝会,现在经程兴这么一说,好似是要和皇上的执政分个高下出来,虽然程兴是皇上亲点的代为执政大臣,但现在这情况,也确是让这文武百官一时间既摸不着头脑又有些心惊肉跳。不过反观那祖尔图,倒是依旧低首不语,削瘦的脸庞上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
人声嘈杂之中,一肥首矮胖官员左右看看,嘿嘿一笑,手持官职令从队列而出。
“禀内禁卫大人!”一声高喊让朝中几乎所有的目光均聚了过来,只见这肥首矮胖官员因身材极其浑圆,其步履以一种旁人看上去极为滑稽的方式走到殿前,持起自己的官职令高声道:“卑职近期多次巡访探查民间,但见巷陌街坊一派生龙活虎之色,田野阡陌处处蓬勃盎然之景,现今朝政兴盛之风,实谓前不见、从不闻啊!”
这内禁卫大人正是朝中站于皇位旁边之人--程兴,中宫皇城的朝中有左御卫、内禁卫、右丞卫三大卫,分管兵事军队、禁卫律法以及农商诸业,在三大卫之下,又分有左御卫之下司战御、司谋御;内禁卫之下司戍禁、司律禁;右丞卫之下司育丞、司兴丞六大司,是称三卫六司。此时程兴听得那肥首矮胖之人言罢,微微点头,眼神稍稍冲之投以赞许之色。
百官听之、看之,已是有人泛起了心思,开始寻思着内禁卫程兴与这肥首矮胖官员演这么一出意欲何为。
“哼!”人群中倏然响起一声冷哼,仍是司育丞安丰茂面带愠怒愤愤之色踱步而出,持官职令怒视先前发言之人肥首矮胖官员道:
“不知李大人从何所见,竟出此等不负责任之言,自圣上亲征之后,田间民心是每况愈下,且不论赋税已较往年多征三次,每每征税之时,更有贪脏枉法之徒借机索拿卡要,总总闹些个事情出来,而后,那些闹事的大小卒吏不但得不到应有的惩治,反是借着衙门律法倒打一耙,这乡野百姓只是敢怒不敢言哪!民怨日积月累,如同凶猛洪水,再结实的堤坝也总有挡不住的时候,李大人既是多次巡访民间,何以又对此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呢?单单这个月以来,我所知晓的一些农佃底商已经被赋税征得快揭不开锅了,证据在此,李大人可要过目?”
说罢,安丰茂从怀里掏出一个册本,扬在手中。他的这段言语显然也是代表了这朝中大部分官员的想法,有一部分官员的赞同之声随即交头接耳地响起,剩下的仍是不言不语,继续观望着情况。
被安丰茂称为李大人的肥首矮胖官员本欲反驳两句,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接过安丰茂手中的册本,况且朝上附合安丰茂的群议四起,安丰茂又生得脸正须茂、身材魁梧,气势上也是完全压制住他,一时间,他竟是寻不得话语来反驳,只是辩解道“你你你。。。你胡说”,尔后却再也接不上话来,站在大殿前方一下子急出了满头大汗,姿态好不尴尬。
“安大人的意思是,这中宫城内,竟是有许多贪脏的污吏逍遥法外?”随着一种听上去语色极显暖媚的话音响起,司律禁严巫咏迈着轻轻步履走出官员队列,站到大殿前方,一双眸子尽带秋水柔质,似情非情的盯着安丰茂,一下子就把话题转移到他所掌托的律法之下。虽说这严巫咏是男儿身,只是这言行举止却处处犹若女子,好在他本也生得一副俊脸,不然实在是太不着调。
“哼!”这安丰茂又是一声冷哼,似乎对严巫咏本人极为不屑,“严大人身为司律禁,却不知为何视黎民百姓诉怨于不顾,皇家律法在你手上就好像如流水一般,哪有半点威严可言,你不曾觉得自己失职愧对皇上吗?”
“哈哈哈,安大人真是快言快语、直来直去呀!要说这失职愧对皇上,不知安大人最近的一次赋税征缴如何呀?若是圣上亲临的东南前线粮草供应不上,这轻则吃败仗,重则,嘿嘿,嘿嘿。”严巫咏轻摇官职令,以皮笑肉不笑的语气说道。
“你!!!”安丰茂显然是被戳中了软肋,以其耿直的性子,对着严巫咏这番话只能是怒目而视,却也是辩解不得,继而他转向程兴大声道:“内禁卫大人,这赋税已是猛于虎了,臣恳请让百姓先缓上一阵!”
程兴捋了捋胡须,没有表态,仿佛并未听到安丰茂的请求,而是将目光望向八大城议事,问道:“若是将赋税摊到八城,各位议事大人意下如何?”
这八大城议事,乃是天乾城、地坤城、泽兑城、山艮城、水坎城、火离城、雷震城、风巽城在中宫的发言人,他们意见几乎就代表了各大城主的意见。八大城以八卦图的形状,将中宫城拱卫其中,这是清宁王国的基础所在,八城主虽受中宫皇族管辖,向中宫缴纳赋税,却也在各自的领土上各有其势力,说得好听一点,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说得不好听一点,中宫皇族虽然能号令八城,但这八城也绝非是中宫皇族想怎样就怎样的软柿子。总的说来,中宫与八城之间、八城彼此之间的关系那是错综复杂,即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又是相互制衡的存在,有家族历史的原因、也有利益相交的关联。故而这八大城每一座城议事的态度,对于程兴来说,都尤其重要。
山艮城议事首先站出来表态,“自鬼域进犯我清宁以来,兽域之徒也开始不断骚扰我剥镇附近,我山民不堪其扰,大部分都被迫退回到神囷山脉,这些人实在是再也交不出多余的赋税,如此一来,他们的赋税又得摊到其他镇郡之上,这势必会大失民心啊!”
泽兑城议事第二个表态,“泽兑城的情况与山艮城有相同之处,西边的流金国不能不防,若是现在涸泽而渔,不做留备,到时倘若流金国燃起战火,泽兑城必定会准备不足。所以泽兑城难以再供新的赋税。”
风巽城、火离城各有一镇,分别是中孚镇、鼎镇直面与鬼域的战场,他们自然是希望其他各城能再多给予其一些支持,若将赋税摊到清宁八城,所得到的资源会集中到中宫,中宫再通过调配,把八城的资源分配到正处于战争中的两城,这自然是稳赚不赔的事情。所以风巽城、火离城的两城议事肯定极力支持。
天乾城、地坤城、雷震城和水坎城的议事则未明显表态,只是棱模两可的说了几句,显是就此保持中立。
程兴听罢,微微点了点头,思忖片刻,开口道:“各议事大人说得都有道理,这一时半会间老夫也不知要如何定夺。赋税一方面保的是圣上的战事,一方面丢的又是天下的民心,老夫置身于这归心殿,又于心何忍啊!”
群臣听得此时,也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来,有对时下民心摇头叹息的,也有大大夸赞程兴代理朝政之能的,有对边境战事忧心仲仲的,也有坚信圣上亲征必获全胜的。只是那站在群臣之首的祖尔图,依旧是一脸漠不关心、不闻世事的样子,似乎此刻这朝中要事乃是邻里间可有可无的寒暄。
“咳。。。”程兴又清了清嗓,示意殿内安静,继而缓缓强调道,“众臣,自皇上亲征东南之境后,我程兴幸得皇上信任,代为处理这朝中内务,只是这朝中大小事务名目众多且繁杂,非皇上本人而不能断也,唉!只可惜我年事已高,又身担内禁卫要职,实在是分身乏术,难以为继。安大人方才所言,程某并非完全不知,这实乃程某心中之痛、无奈之苦啊!这一次的新月朝会,程某斗胆向诸臣提请,退位‘代理大臣’一职,望诸位多多担待,往后,还希望诸臣各尽其责,共同打理好这万代江山!”程兴说得言辞恳切、话语真挚,完全没有了先前严肃高傲的姿态,言罢,他还拿出了皇上亲征之前诏布的让其代为决断朝中事务的圣旨置于皇位桌前,似是早有准备,然后便作势往群臣队列中站去。